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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刚走了两步,就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触发了什么警报设施,好几个小东西都像赶着要在树桩上自杀的兔子一样朝他飞奔而来。第一反应就是跑的小洛伦佐再次感受到了人类在机器面前的无力。在被那些圆乎乎的小金属球包雇住时,洛伦佐心里几乎是尖叫着悔过——他应该听老师的话多喝牛奶的!

    再胆大的孩子在未知面前也会恐惧,洛伦佐完全呆在了原地,连闭上眼睛都忘了,眼睁睁地看着网球大的小机器人伸出它们四肢上缠绕的金属小网,此时所有可怕的黑童话都在他大脑里沸腾了,他却被脸上轻柔的触感一惊。他迟钝地发现,这些小机器人正在摸他。明明是冷硬的金属网罩,它们的动作却温柔得很,他甚至看到了末端套着小小的绒布垫。这些小机器人外观也真的像个网球,球形的大肚子,四肢纤细短小,就像贪玩的孩子在小皮球上粘了四根小牙签。它似乎也不是完全无害,他眼尖地看到了有点像微型枪管的东西正在慢慢被收回小机器人的大肚子里。他僵在那儿没敢动,怕激怒不知是敌是友的对方。小机器人们轻巧地绕着他飞旋,靠近他的关节和手脚,然后在空中解体,轻柔地覆盖在他的背上。原来做梦是这么一件疯狂的事情!

    他们在密密麻麻的建筑群里穿梭,周围寂静无声,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生活在金属坟墓里的某种有翼生灵。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也太空旷了。而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大楼,高到让他联想到书中见过的、珠穆朗玛峰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照片。不过这些不自在很快就被飞翔的乐趣赶走了,他高兴得就像第一次做出自己的机械跑车。而这座金属之城,一尘不染的洁净,全自动化的顺从,都令他打心底里的开心和激动。

    在他飞到最高处后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欣喜若狂的想要看清那个和自己一起出现在这片梦中伊甸园的人是谁,他努力的朝那个背影飞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的身影没能变得更清晰,她的身后反而是不断增加更多的人影,他飞过那些人影,手指在他们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发现他们只是虚影,似乎是在逃难,最前面的那个身影应该是领导者。他们为什么在逃跑?——如此美丽的金属之城,使得所有科学家都向往并热爱这片梦幻炽热的长天,难道不吸引着所有人长期住在这里?

    风在高楼之间恣意驰骋,逃亡的人个个身体僵硬,他的心也跟着紧缩。某一瞬间风停下,空气里只剩下疲惫的喘息。下一秒风又起,凌厉斩向毫无戒备的目标。但她不太一样,是清冷又单薄的白色,不慌不忙地温柔飞着,于是风只是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她回过头,于是风也停驻脚步。她像是落魄人间的神,衔着最后一丝希冀,带领众人向东逃亡。没有名字,没有故乡,没有朋友,单单一副凡人身躯,却莫名其妙地吸引着满身疮痍的人们,一次又一次朝着那一点光亮聚集。

    终于像雾气一样的人群全都停止追随了,可他只能看见她的白色裙摆,黄色发带和黑色海藻一样的长发。他飞的更努力,想在高处看清她的脸庞,但是小机器人们开始追随她往地上走,因此他也被拉下高空。

    洛伦佐曾听说过,神高居云端,从来全然无暇,是世上臻善的结晶。如今他就像眼见神迹降临,却更似走出幻境,得了一份赤裸裸的真实。

    跪坐在芦草中央的,污渍缠身、徐徐喘息着的,那份白色,那是他的神,以疲惫之躯示人。这一刻才当是神迹降临。清洗过去种种,自己却化身泥淖,慷慨地赐予新生。旷野仍是旷野,风却略显温柔,仿佛世界言归于好。但逃亡是无止境的。救赎亦无止境。逃亡者们正感激涕零,他只觉胸中憋闷。他不敢匍匐着上前去盯着她的脸看,不敢说,甚至不曾抬头看,世界重归宁静。只有悄悄擦过肩头的风在提醒着,一切仍在流逝。而他仍在想象着。

    或许在这漫长旅途的某一瞬间,他能够抓住一点勇气,直视那份造出这座城的力量。虽不知晓她的面容,她的存在会变成后来他心中这座城残留的全部,是他的藏身之处,亦是盾牌。

    就像养父一变变告诉他的,总有一天被伊甸园抛弃的众人祈愿与收获的天平失衡,似积压已久的岩浆会喷薄而出。施与者再一次陷入泥沼,却无人回返念及昔日庇佑,只留空虚的风逃向四面八方。人人是焕然一新,人人是欢天喜地。神爱世人,也承世人之罪。神跌落凡间,未曾拥有过面容。人们在神的脚边伏跪祈祷,在喜悦里沉浮,或是在亡命天涯的混乱中产生情感联结;但无人了解神的表情。人们仰望她,却无人看向她。但神仍存在着,为了每一份心跳的声音。

    他的心脏剧烈刺痛着,却又难以自抑地加速狂跳。他等了太久。像是太阳西沉,最后一抹亮色收尽,黑暗慢慢攀升,满腔将溢的心思终于得以脱缰。秋冬的风在旷野里恣意驰骋,清冷又单薄的白色静静伫立着,身上狼藉不堪,却还是不慌不忙地温柔着,于是只是风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她的黄色发带上的流苏正在风中飘摇。

    神回过头,于是逃亡者不再颠沛流离。是神的恩赐,也是神的归宿。也许她就是机械城本身。

    人类虽渺小,目光所及却缔造了神的面容。浓雾下,人群心跳声交错着,彻夜回响。

    他于梦中惊醒,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因此颤抖地在床头的热水机器上接了一杯水匆匆吞咽下去,身子还在不听指挥的抖动。他把湿乎乎的黑色刘海撩到头后,意外的发现黑头发里有四五根白的,眼前的视野突然清晰了。他小姑的白色齐肩发再次飘过门口,为什么她还没去睡觉?他暗骂她简直是伊旬园的毒蛇,与死亡共守地狱之门。

    自那之后他时不时的每年都会做几个梦,梦里总是那样,他驾轻就熟地打开城门,就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一样。不出他所料,小时候见到过的网球状机器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撒欢一样往他身上扑,甚至还有一个霸占了他的肩膀,在肩头上滚来滚去。

    洛伦佐哼着歌大摇大摆走进了机械城,他戳了戳趴在自己肩膀上跟随自己哼歌节奏摇晃的小网球,那个小机器人一僵,用短小的四肢抱住自己跳起来滚了两圈,把他逗乐了,“你是害羞了吗?”然后他收获了小机器人幅度夸张的点头。被戳中了奇怪萌点,他再次环视周围,这里的一切实在是太符合他的审美观了!

    他在机械城里越走越远,明明没有灰尘,更没有腐朽的气息,这里是最接近永恒的地方,但他莫名其妙的感觉到眼睛有些刺激性的酸涩。他发现这个梦里有很多不同类型的小机器人:他肩膀上这种网球状、似乎是迎宾侍者一样的;摩天大楼上、街道上、玻璃上那些立方体形状,反复摩擦移动的,似乎是用来打扫卫生的;街头高悬着的、轻便版摄像头一样四处乱转脑袋的……

    很久之后他再次来到机械城的时候有点和畏惧和兴奋。他的心智已经足够成熟,他明白了眼前的可能根本不是梦,而是某个遥远的、庞大到不可想象的过去,他为这座城市后代表的东西感到些微的畏惧。他更兴奋,因为即使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未来的不可想象和压倒性的、他难以理解的宏大,他却还是想去接近它。他甚至猜想那天见过的那位神,自从七岁那天后在未见过的神,就是老师口里的那位建造伊甸园的夫人本身。

    他轻轻敲门,这座机械城就为他敞开了。

    盒状机器人正在休整路面,宽阔的铁灰色金属大路上却没有行人和车辆。街道边整齐地停着悬浮在空中的飞行舱,驾驶座空无一人,车前盖全无灰尘,熠熠闪光。一艘锥形的巨型飞船突兀地出现在他头顶,开向城中最高的一座建筑物,空气发出隐隐约约的嗡鸣,像是雏鸟在巢中的尖细声音,又像是老人百无聊赖,坐在病床上用指甲划铁栏杆。

    他这次拒绝了小机器人飞翔的帮助,它们现在失落地跟在他后面,他步行走进每家崭新的店铺。他看到有书店,从货架上拿下书壳一样的东西,轻轻一按按钮,空气中就浮现出了一个屏幕,像是便携式影院。洛伦佐睁大眼睛着迷地看着这些梦一样的造物,指甲无意识间掐痛了自己的手掌。

    他翻开了历史书,翻开了画册,翻开了那张叫做《神谕》的乐谱。于是他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那是彻底征服整个行星的种族,人类留下的音乐。演奏的时候空气里散发着花朵的香气、能让人联想到甜甜圈或者蜂蜜面包的香软的气息、还有温暖的、阳光的感觉,它歌颂着蓝色的稻田,绿色的晴空,茴香,麦酒。烟花在海浪下面绽放,热带鱼缸下起漫天大雪,圣餐葡萄酒干涸在杯子里。他身后的小机器人飞起来,纤小的四肢冒出推进器一样的东西,好奇地浮在他身边。他猜想是否时间被拉得太长,不仅没有人记得它的旋律,就连机器都忘了是谁把它们输进数据库,他参加过儿童歌剧组,这是首从未被弹奏或者提及的歌曲。

    他又走到像是信号发射塔一样的地方,小心地按每个按钮,尝试联系外界,但这台不染纤尘的银白色巨大机器陷入了宕机。当然,他也有收获,因为信号发射塔上有电子历。如果过去还用着格里高利历,而且这张纸一样轻薄且柔软的电子屏并没有发生故障,这儿果然是几百年前书里的伊甸园时代初建的时候。

    他现在知道了,那是首几百年间再未被唱响过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