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议院大会堂向内倾斜的金色墙壁下那些政治斗争的细情,我自然无处得知,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未来派以资金方面的退让为代价取得了初步胜利,而预算的缺口则被紧随其后的反腐行动中查获的赃款填上了。庞大而冗杂的政府组织以惊人的速度被缩减到只剩骨干,上至共同议会下到下城区执政系统都未能幸免,榨出的油水化做飞船引擎的燃料点亮了夜空。政府整体进入战时状态,敌人是黑暗的宇宙中每一个可能的威胁。大量人力物力被投入到科研工作中,航天局的预算几乎没有上限,这才有了如此高速的科技发展。

    只是,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后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责备我们?就像我们责备当初的罗德里戈一样?

    杨颂,我也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就是继续在这儿给你讲故事,缓慢的讲着我所看见的一切。

    距离那次的谈话过了两天,詹姆斯收拾着准备去上学。他哥哥学的是正经的法律和政治,他读的却是传媒专业。他们的专业是母亲帮忙选的,托马斯这个听妈妈的话的乖孩子肯定是一百个愿意,而我觉得詹姆斯其实也更愿意相信母亲对自己的了解,把选择权给了母亲。

    幸好母亲限于出身,他告诉我,没机会参与更深层的政局。他深爱自己的母亲,所以他也清楚,他的母亲从来假装是罗生门的局外人,假装是舆论的受害者,如果有一天她当权,一定会亲手导演本就黑暗的未来里最热烈的一场悲剧。她急于求成,对理想的描述越来越空洞而透明,她在光里全身散发着黑色的腐烂气息。而托马斯不这样认为,事实上对母亲的政治理念的不同见解正是兄弟对立的重要原因。托马斯认为领导人应该不以出身低微而懦弱自卑,不以身处高位而迷失本心,才能使世界乾坤浩荡清平明朗。

    托马斯重复的看着母亲书写的文章,用满意而自豪的目光打量着那些文字,像是画家在欣赏自己的参照物。而詹姆斯在鲜艳欲滴的果实背面,看见一个显而易见的虫洞。出于尊重画家或是其他自私的原因,他不愿意说出来,却发现画家笑着看他,“可它确实是一个好苹果。而我需要这个。”画家说。

    他的母亲——她的公公操纵世界政局,而她则操纵他,她从未真正的执政过,她的出现和死亡都如流星划过黑暗的夜空一样,她保守,贤惠,拒绝浪漫,至少要为父亲越来越冷淡的生活态度负一半以上的责任。他母亲坚信如果人类想要代替上帝创建人间伊甸园,他们自己必然要先成为神。

    总而言之,詹姆斯对假期的一切都很满意,但是他只对一点不满意。他们的母亲为了增进兄弟感情强行让两人睡一间客房,还是上下铺。他对这个上下铺的床位相当不满意,再追根溯源一点,他是对托马斯趁着老妈不在家,经常违反她的命令带女生回家不满意。甚至托马斯有的时候事发突然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他直接推门进房间总会很尴尬,他又懒得每次进门都要敲敲门,但母亲把他的书全都搬进了这间客房。詹姆斯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就是在他的床上搞的,因为他睡在下铺。

    尽管撞到很多次托马斯的好事,读书入迷的詹姆斯也经常忘记敲门。当詹姆斯推开房间门的那一刹那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坐在老哥床上,当即对自己没敲门的举动后悔了。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只不过年纪也太小了。湖绿色的眼睛聚焦在这个小小的身影上:她柔软的黑发垂在肩上,微卷的线条在阳光的勾勒下呈现出沉闷外的一种快乐,又像是月光在水面泛起涟漪;精灵一样的白嫩面貌上有一对浅蓝色的眼睛,在强烈的光亮下熠熠生辉,那勾魂的像深空一样的蓝眼睛隐藏在她细密弯长的睫毛下。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她身上处处彰显被爱、被保护的痕迹,纯白的丝绒裙子被鹅黄色的长马甲包裹着,连靠在床脚上的双脚也穿着灰白色柔软的绒皮靴子,像是将要出席某个圣洁的仪式。这般模样,太阳仿佛都不忍在她身后投下影子。她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手里翻阅的是赫斯波洛的《民主与机器时代共存》。约摸着有十二三岁女孩注意到开门的声响,抬头向门口看去。詹姆斯被那双漂亮的浅蓝色眼睛上下审视着,他能感觉到那绝对算不上和悦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你好,我叫詹姆斯,詹姆斯·罗德里戈,托马斯的弟弟。”詹姆斯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床上的女孩抬头,点点头,又接着看书,她的眼神过于随意使得原本就因不受重视而过分敏感的詹姆斯不满,同时她那极其警示性的眼神让他不合情理的想到灯光暗淡、呼吸中断、心跳停止。这小姑娘可真没礼貌,她甚至都不回话。但不至于托马斯会对这种小姑娘下手吧,托马斯这个有诡异恋母情结的死鬼不是喜欢年长的女孩吗?

    “你叫什么?”他微闭着眼睛,适应着莫名喜欢开着窗户的托马斯屋里吹进来的有些猛烈的风,贪婪地呼吸着似乎独属这一刻的空气,过后又尴尬的开口问道,如同对待哥哥的每一个女友。

    “老天,詹姆斯,你回来啦?”托马斯就在这个时候跑进房间打破了可悲的尴尬,他那双绿眼睛始终填满了生命力的光泽,而那笑容,傲慢、狡黠又玩世不恭,标准的托马斯式微笑,他的步子正在将这个寻常的夜晚一点点踩碎,“这是芙洛林·瓦西里耶夫,咱们小时候见过的。”

    詹姆斯告诉了我他那次算是愉快的经历。当时母亲整日的不着家,父亲则忙于工作,家里没有保姆,男孩们基本上是相依为命。有天晚上父亲回来的格外早,接着问他们愿不愿意今年圣诞节去东欧和母亲一起过。两个男孩从小就困在曼哈顿,班里的同学好多都已经周游过世界,还没等托马斯做出什么回应,詹姆斯就急不可待的点头同意了。

    “您呢,父亲,您圣诞有安排吗?”托马斯看着父亲眼里若隐若现的光芒好奇的问。

    “我很好。抱歉,我太忙了,替我向你母亲问好。”父亲带上眼镜准备工作,温柔的回答,揉揉兄弟二人的头顶。

    等两人兴冲冲的到了东欧,却发现母亲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芙洛林,而不能回家过圣诞。芙洛林当年不过三四岁,经常生病,但是个极其古灵精怪的孩子。母亲对她没什么期盼,父亲过分溺爱她,养成了她骄纵固执且敏锐的性格。

    本来是兄弟二人住在楼上的小屋里,但奈何托马斯太过招人喜欢,小芙洛林总是会偷偷摸黑到他们房间去把詹姆斯赶下床,自己和托马斯抱着睡,詹姆斯烦不胜烦干脆占据了芙洛林的房间。人们选择房子在某种意义上是为自己的生活方式买单,詹姆斯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怎样的房子,或许这也意味着他从未拥有过生活。他重重地倒在芙洛林房间里不知道她父亲从哪里买来印着花果的床褥上望着天花板上忽明忽暗的灯泡,旁边的桌上堆着开封的饼干、未完成的刺绣和扣起来的书和白花花的墙,整个房子都散发着一种无可救药的孤独气息。而对于詹姆斯来说,他对这个房间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对抗那不断蔓延在整个房间中的芙洛林的轻浮气息:清理房间,打开窗户,从超市买来大桶的香草冰淇淋和气泡水,再用余下的钱买上一两支鲜花,他拨弄着洋甘菊的花瓣,学着电影里的女巫把花朵都剪光,只留下花茎。

    虽然母亲对他们很抱歉,但她急于照顾那位老是生病的妹妹,他们的圣诞节基本上就是母亲的情人陪着度过的。母亲那位情人据说是她十八岁就认识的,这倒是让他确信,母亲之所以嫁给父亲就是为了能让托马斯姓上罗德里戈,他对这段感情的了解不会比报纸多一点,母亲为此专门找了托马斯谈话,但对他却一字未提。那个人,阿列克谢无聊的时候就只好教两个男孩打枪和认酒——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这简直是最诡异的圣诞。

    他很快就熟悉了阿历克谢。这个世界需要阿历克谢这样的人,慷慨、狂热、豪放,他们选择了一种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自由散漫却也知足常乐,他们享受酒吧的夜场表演,享受不稳定的收入,享受凌晨三点的城市,他们就这样享受了大半辈子,只因为他们相信意外总会比明天更早到来,但他们也会尽量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家。他教会他跳水打猎,詹姆斯跑过辉煌残影下的城市,城中因为病毒的传播空无一人,断垣残瓦的古战场上没有生灵的影子。当詹姆斯想要回忆起阿历克谢,他找不到他的影子,他试图将芙洛林的背影作为参照,然而他记忆里的东欧太明亮,他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个暗色的剪影。

    芙洛林倒是对他说过,她的父亲第一次见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倒霉的被卷入一些绑架事件里,她的父亲帮她逃脱出来,才让当时那个可怜的女大学生活下来。母亲在葬礼前一天说,她欠他两条命了。芙洛林知道她母亲的每一段过往,芙洛林甚至还和她的外祖母外祖父一起住过很长时间,托马斯和母亲关于政治哲学甚至女孩都无话不聊。只有他,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