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杨颂，我在这所有事背后看到一个缓缓浮现的、熟悉的影子——那是联合政府初期的罗德里戈夫人，那时候的政府还是一个整体的联合政府而非联邦。歌黛娃不是不知道，她不是没去全力寻找《神谕》的下落——罗德里戈夫人一篇政治体制的文章都没有，她写科技发展，她写心理健康，她写上城区建设，她写下城区改革，但她从来都避开组织体系的谈论。她好像专门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解决。

    我的养父当年就是因为寻找《神谕》的秘密，应聘成为档案管理处的一名职员，工作内容极其乏味，因为近百年可知的资料已经全部接入系统，他所做的是将更早之前零散的电子文件整合录入。在工作中，他毫无可能接触到自己想要的那部分信息，他却早已做好了这个准备，地下城政府中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才是他真正的目标，哪怕是最普通的管道工也有可能吐出一两条似是而非的内幕消息。

    无处不在的细碎流言渐渐拼成一句话：一个一开始作为民间科研组织的机构，一开始研究可控核聚变的组织，【行走的影子】，他们逐渐参与民生发展，他们的研究成果与现今政府高层才有权限访问的保密系统有关，据说《神谕》就是罗德里戈家族和【行走的影子】拥有的科技成果交换的秘密。养父说，新基因计划的三个成功的婴儿能开启【行走的影子】留下来的秘密。当年因为其中一个婴儿失控，有个婴儿被迫沉入睡眠，有个婴儿被迫接受监管，睡着的那个受精卵，那位先知圣母留给人类的耶稣，现在百年过去后他会在人工协助下醒来，只有他能去。

    那个人是我，杨颂，你就是那个失控的孩子。有时候我不得不赞叹命运无常而残忍。现在，我们继续讲那三个孩子的故事吧，希望他们之间的故事能给我一些启迪。

    “哥哥，你弟弟比小时候漂亮了。”芙洛林看到托马斯回来才开口说出那么一句完整的话，还让詹姆斯听起来挺别扭的。

    “我也觉得，他现在可是我们年级里人气最高的班长，还正在竞选学校学生会主席。”托马斯眼睛里闪过狡黠，嘴角含了笑。詹姆斯在一旁翻白眼，投影的他不满的告诉我他当时在想：你已经是学生会副主席了，学生会主席最后也会落到你头上去，我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托马斯把他们从房间里拉出来，母亲还没回家，他把他俩按到沙发上一起看《雅典学派》，这是联合时代的第一部献礼片，来自一位体验派名导，他擅长制造沉浸式美感体验。一般的沉浸式电影是不敢以人文作为电影体，《雅典学院》是次完美的尝试，不仅用美学体现了人文的魅力，还和同一个时间段出版的《论上下城区行政体制的必要》相呼应，使得人们对寻找从人间重返伊甸园的路的热情高涨。由此他和奥兰多·罗德里戈一起并称新时代的祭司——他们替人们询问神如何返回伊甸园，他们记录和解释神的告诫，把它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程度。

    “上帝啊，老哥，我都能把台词背下来了。”詹姆斯看着地平线在眼底横展开，碎雪粒从灰色阴郁能拧出水的天空飘落、粘在眼前的少年头发上，将他的额发涂白。他不满的抱怨着，因为同一个影像托马斯总喜欢循环播放，就算再有参与感他也麻木了。

    “这叫经典。”芙洛林隔着托马斯回怼詹姆斯，托马斯点点头以示赞同，他们从小就狼狈为奸。詹姆斯充满怨念的想着，他察觉到了一丝丝奇怪的氛围，他在芙洛林身上看到了那些喜欢哥哥的女生的影子，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平原上，凭空出现的老人还自带一张木桌，一本厚书，一张椅子如同王座，一只巨大的金色的看上去就很暖和的狮鹫趴在他肩后、毛茸茸得像块毯子。老者像直接从《雅典学派》那幅画里走出来一样——谁知道，也许他就是从一本中世纪的手抄书里走出来的。

    然后这部詹姆斯无比熟悉的电影就正式开始了。詹姆斯不住地打哈欠，犯困，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他转过头对上芙洛林和母亲不同的浅蓝色眼睛，詹姆斯愣愣地看着芙洛林，他发现这个女孩眼底总有种忧郁的成熟气质，仿佛她不曾开心过，但他又知道她是快乐的，她的父母爱她，她的父母相爱，孩子怎么会不开心呢？芙洛林突然对着他笑了一下，很温和的笑，詹姆斯愣住了，他甚至没听到托马斯在叫他。

    看着沉默轻蔑的哲人带领同门远离老师的城邦与理想，用一个个闪光的几何概念建立起学院、他的王国。詹姆斯一直认为这部被神化的《雅典学院》就是对纪德的田园交响曲的拙劣模仿，跨越时间和逻辑称赞建立哲学家之国的柏拉图和挑战天父在大地上重建伊甸园的是维京人的克努特大帝，最终目的却是歌颂他的父母，企图让一两个人担负起历史的重任，也顺便能使自己家借着光成为伊甸园的第一批住户。影片的最后忒休斯意识到：若最初的点被玷污了，那所有派生出来的点都是脏的......但他拒绝这样的说辞。无论自身存在多大的污点，都应该玩弄下手中的牌，享受大地上的恩泽，正如他建造了自己的城，在他之后，他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他便不枉此生。他听到结尾伴着莫扎特交响曲的‘我的命运圆满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建造了自己的城。在我之后，我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后，电影开始展现人类赢得的头几场最重要的胜利，全程一直说着人能胜神，他确实动摇了。

    一直到晚上，他们的母亲还没回来，芙洛林在罗德里戈家吃了晚饭，他们晚上吃的是托马斯最擅长做的千层饼。

    詹姆斯看着芙洛林小口的吃着薄饼，奶油酱粘在嘴边，她小心翼翼的擦掉，动作和母亲一样。当芙洛林注意到詹姆斯的注视时，她故意伸出舌头舔她的嘴角。

    轻浮，浪荡，又有忧郁的气质和优雅的举止。像是电影里全欲的忒休斯，全欲，就意味着全方位地体验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在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同时，也不惜品尝辛酸和苦涩、失望和惨痛。全欲，就意味着不专，不忠，不定。不专于一种欲望，不忠于一种生存状态，不定于一种自我的形象。据说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实，纪德进入生存的各种形态，一个“完欲”的人，一个完全遵从欲望的人。不能身体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将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极致。他宣称：将神的肢体解放，从而把我们拉近了神。多亏了我，奥林匹斯山重又与大地为邻。此外，我也要通过科学，让人也类似神。

    詹姆斯为此着迷，虽然他也不知道芙洛林小小年纪是在哪里学来的这种轻佻的动作，但他为这种他一生也无法到达的人生态度着迷。

    当客厅里弥漫着一层浅淡难以察觉的红雾，像屋外如血的晚霞被打散得颗粒分明，质地均匀地悬浮于房间时，芙洛林就去找母亲的助手海琳娜女士去了，她急着回家，回到她父亲临时来曼哈顿的时候住的他们一家三口的家。

    “老弟，你是不是喜欢芙洛林？”趁着芙洛林离开，托马斯捏捏詹姆斯的肩膀说。喝不了酒的詹姆斯喝着柠檬气泡水，味道寡淡的像是公共厕所的气味清香剂。

    詹姆斯低着头不说话。

    “你今晚眼睛都要掉她身上了。她长的很像母亲，却不是母亲，你会不会因为母亲的偏爱，而想着把缺失的偏爱从芙洛林那里补回来呢？”托马斯莫名淡定的说着相当诡异的话，一边说着顺手打开了《人类生存宣言》阅读。他在心里嘲笑着弟弟：他甚至在害怕与芙洛林面对面，为此他感到荒谬——他那追求光荣的内心竟无法忍受直面

    荣耀的本身吗？”他看着一直沉默寡言，总是静静踟躇的弟弟，经常的想要上前冲动地一把扳过詹姆斯的肩膀迫使其与自己对视，“怎么，难道她不是至高荣耀的现实写照吗，你不敢看她，你是在嫉妒她吗，或许还有一些暗暗地羡慕？看着她，看着她！您的神情背叛了您，您的眼睛里正燃烧着嫉妒和羞恼呢！你想要的荣耀，最高也不过敢于与神相争的光荣。

    詹姆斯看着他的侧脸，知道他一贯喜欢对熟人开玩笑，他还是没说话。

    不到一个小时芙洛林就回来了，她悄悄的对托马斯说了几句话。詹姆斯躺在他的床上，托马斯和芙洛林就在旁边的书桌上坐着聊天。詹姆斯从不在托马斯在卧室招待客人的时候在房间里呆着，但是他现在却安然地躺在床上，看着那本《民主与机器时代共存》。断续的单词钻进他的耳朵，但是他无心顾及，因为他能感受到芙洛林灼热的视线正把托马斯烧个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