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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刚刚被歌黛娃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审视了。我开玩笑说她面色不善,最近切记不要杀生,她却莫名其妙的关心起我的精神状态来。明明以前我做先知的时候,她才是那个喜欢开一些让我为她占卜算命的玩笑的那个。我含糊其词,并希望她能少点刨根问底的精神。

    对了,在我新做的梦里,丧钟敲响了。我始终能够听到它,不是刚被敲响时的那声咚响,而是它无限延长的回音。我知道它是丧钟的残余,而不只是一种耳鸣,因为它沉重,哀伤,好像来自一间教堂,好像来自一座坟冢;在我并不熟悉梦境的耳朵里,它们没有区别。丧钟的声音正在缓缓消退,却有一种急迫在我心里累积,直到我开始慌张,胸中收紧,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我就醒了。

    我不怕是詹姆斯来报复我,詹姆斯的目光一直是清澈的,托马斯死后他和家人们对话时连语气中的刻薄也不复存在。在他从下城区调官调到上城区的那段时间,他大概是孤高而阴鸷,满脸的不服输,介于光与影的灰暗地带,边界晦涩不堪。

    当初去莫斯科过圣诞节的兄弟俩人各有目的,托马斯的全部心思都在母亲和妹妹身上,可是詹姆斯翠绿的眸子里只有东欧的山谷。他没有听见兄妹的暖心童语,也从不在乎。他仰面躺在茂盛的芦苇丛中,看着天上飞过的迟迟赶去南方的鸟群,灰色的鸽子发出高亢响亮的鸣叫向南飞去,叫声回荡在山谷中,詹姆斯带着羡慕之情看着那些长着翅膀的鸽子,也许他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样一双翅膀,能够乘着风飞上天空。

    他金黄色的卷发在阳光下更加金灿灿的,被阳光晒过的小脸红扑扑的,他顶着娇生惯养的面容融入的却很好,与天地为伴。他跟着阿列克谢攀上人迹罕见的山间小道,在麻雀山光秃秃的山顶上俯瞰无边无际的草原、森林和田野,大学,体育场,绵延的山脉在远处展开,山顶上的积雪也尽收眼底。鸽群飞远了,风儿在山顶呼啸,阿列克谢看向远方正在施工的地下核心的通道,再看向身边的男孩,他俯下身去和小男孩达成了严肃的谈话。

    在托马斯死后,芙洛林在葬礼上叫住了他,她问:

    “你有跳下百尺峭壁的勇气吗?”

    詹姆注视着妹妹,在从半开的窗闯入的阳光下,她如瀑布般洒在白色长裙上的柔顺长发闪烁着星空一样深邃的光彩,而白皙的皮肤散落着雪一样纯洁的光泽,即便在她那仿若玫瑰般鲜妍饱满的唇间落下的是阴阳怪气的询问。在她比湖水更莹润的眼瞳中,仿佛有一阵漩涡,涌动着暗流,像要把他拽进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回想起自己在麻雀山一处峭壁上的时候,他看着百尺之下的波浪拍打着笔直的岩石,碎成白珠沾在岩壁上,即便百尺之上的崖顶,也依然有震颤感。他听到身后有哥哥的笑声,带着清脆的令人怀念但再也回不去的天真语气。大海再次悲恸地嚎叫起来,岩石缝隙的绿植在风中摇曳,脆弱的不堪一击。哥哥问他:“詹姆斯,你敢跳下去吗?”

    “如果你敢跳下去,我就跟在你后面一起下悬崖看看。”哥哥仍然年轻,仍然充满斗劲的说,夕阳将他的黑发渲染的瑰丽,近乎金黄。

    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回答,只知道自己一步步靠近了破碎的崖边,纵身一跃。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是岸边的粼粼碎石,还是可以撕碎一切的漩涡,或者,也可以只是温凉的海水。他只知道自己不会犹豫,实际上,他从未犹豫过,尤其是在托马斯面前。

    单纯似乎从未出现在詹姆斯的脸上,即便在他尚且稚嫩,未来的“家族之光”的光华开始初现雏形。他浓密的金发是正午的阳光和麦谷的颜色,远比现在悬在空中的红而冷的圆盘更真实、更耀眼。他年纪还小,但什么都不怕。如果能让祖父赞扬他的勇敢,他愿意跳下悬崖后徒手抓一条鱼上来。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贝弗利女士报》做经济版块的编辑,办公桌上总是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升腾的水汽刺激着他的鼻腔使他流泪。那不算是他理想中的工作,但他还是坚持在等新的机会。我发现实际上他很聪明的争取到了农业版块,《贝弗利女士报》的经济版本来就没几个人看,农业版块更是最清闲的工作。

    崖底的岩石已褪去了在崖顶时错以为的温和,露出被海浪拍碎后的嶙峋,随着他的坠落越来越清晰。山峰的轮廓溶于地平线,映照其上的是封锁在极地雾霭里的橘红色太阳。红而冷的射线渗透了静默的天穹,海气在风暴下翻滚、稀释、消融,为惨淡的日光凭添一抹苍白。

    当托马斯以文章的力度之深惊动全球时,他把自己更切合实际的政论撕碎扔进机械鸟嘴里,把电脑上的备份全部删除,甚至是“主“那里的备份,他也悄悄删掉。詹姆斯终于争取到机会,他阴差阳错的在下城区呆了整整五年,如果说他哥哥因为看到了”神谕“而怀疑自我,詹姆斯比他提前了好多年。你不需要被什么文章点醒,有时候只需要自己往下走走,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他来到下城区才发现所谓的【伊甸园计划】只不过是破碎了的天堂幻影,下城区岂止是离想象中的伊甸园太远,下城区是【失乐园】,这里没有快乐。下城区的有钱人认为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主,他们拒绝申请去上城区的机会,在下城区独霸一头;下城区的普通人认为他们劳作生活没有尽头而物质已经极度丰富,他们没有其他的欲望,一开始景衍就猜错了,她以为上下城区分立有助于下城区居民迸发野心积极上进,但不是每个人都和她的想法一样。他们要么沉迷在元宇宙里无法自拔,要么找到了造梦师才能有生活的盼头。他们反抗“主”,他们认为主侵犯了他们的权力,主整日看着他们——这无疑侵犯了他们的隐私。

    云朵染上太阳的明亮,泛着浓郁的橙红色。蔚海向他逐渐展现着自己的真面目,波涛在前一刻被推得很高,却又在刹那间恢复了平静。他连呼吸都开始沾染海水咸涩的味道,他离自己的目的地愈发近了。

    他是下城区的执政官员,上城区的人们总是埋怨焦躁褫夺了人民的积极向上的品行,他还要和那位公投胜利的暴躁激进派对抗。有些人千方百计的讨生活,有些人则无聊到去元宇宙里混沌度日,有些地区开始施行抽签生育制。他要求改变,他每天都去拜访各个基层的民众,他每天都向上提交议案,他开始争取更多的权力,他要求改变。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崩溃,悲观主义者在现实面前崛起。这让我想起来,现在我们年轻人中学到他说的最有名的名言竟然是:我们家不是神,我们不住在奥林匹斯山。

    所以为什么那次民众公投选举结果是托马斯获选呢?政治家和哲学家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论断,我们没必要使这个故事变得像他们手里的文章一样无聊。詹姆斯是和他母亲一样的改革天才,民众还是下城区的比例更多,下城区掌握着话语主导权,他们称呼这个一己之力全力扭转下城区局面的沉默寡言但下笔如有神的男人为仁慈的詹姆斯。但那次选举确实是托马斯赢了。

    落日的余晖放射在远处海平面的尽头,金光璀璨万分夺目。海浪掀起深蓝的波涛,慢慢淹没着红日。海鸥趁着落日沉入海底之前,在低空盘旋,低到几乎要俯身扎入水面。随着几声海鸥清澈的鸣叫,带着浪潮的海腥味飘来。海面上骤然出现了旋流,正在他即将落入的地方,他甚至能看见被撕碎的大鱼的血肉旋转着卷入其中。

    在他落入漩涡的前一刻,他一点也没害怕,那是命运为他准备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