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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过载

    伊斯托克和阿历克谢打过照面,不过也就一次,之后他们两人便再无交集。那时候伊斯托克还只是认为他只是来自北方的合作伙伴。阿历克谢在那次派对上时常会盯着他的眼睛看,令他很不舒服。他总能察觉到那灼灼的目光,而每当他看向阿历克谢,他那过于浅淡的蓝色眼睛都会眨动一下,其中能窥视到蝴蝶与飞蛾,它们的翅膀在纠缠间变得四分五裂如同破碎的茶杯,很难不去预想这些碎片终将割断桎梏与牢笼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阿历克谢开玩笑,说绿眼睛很有破碎感,像是骷髅眼中冒出的绿色火焰。但总体而言,在他的语气中没有所谓鄙视,也没有任何的咄咄逼人,舒适且得体令人感到安全非常,像踩在树林中铺满落叶的地面。阿历克谢就是那种传说中带有神奇魅力的天生的统治者,他会用自己的神奇魅力把那些称他为孬种的人全部变成孬种。在他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笑,空气里仿佛都燃起了热度,伊斯托克犹如被寂静围困在平行空间,隔着高斯模糊滤镜看着他和妻子聊天。

    “这些政客对异国人的成见很深,”他妻子用带着弧度的嘴唇小小地抿了一口红酒,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叫他们都去见鬼吧!很快这些老滑头就知道现在是联合的时代!奇迹正在诞生,伊斯托克,伊甸园就在我们的手里诞生,我们来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启航,逆反者操纵着世界的前进。世界需要逆反者,逆反代表着进步,就像‘那日我向他们起誓,必领他们出埃及,到我为他们所选的流奶与蜜之地。在万国之中,那地有无上荣耀。’所说的一样,我们要改变世界,带给他们真正的新时代幸福。”她真像是火花,深红色火焰高涨于话语之间,尖锐,炫目,衬得微小的生命如褪色般惨白。她会燃烧得更炽热,更明亮,直到点亮她的叛乱,燃起她的革命;直到她不计后果地湮灭旧秩序、缔造新未来。他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于是思忖再三,最终一言不发,阿历克谢只是抿着酒,也没说话。他盯着阿历克谢浅蓝色的虹膜,他们四目相对数十秒,然后目光散开,如此往复,直到所有人疲倦前结束。

    柠檬气泡水又苦又涩,他目无焦距地握着细细的杯颈,阿历克谢像一首有韵律的音乐闯入他和她的生活,盖过他无聊的白噪音。阿历克谢显然不在乎他为这个家庭蒙上的阴影,这也不怪他,他不在乎任何事情,也许是他不在乎除了她以外的一切。自从阿历克谢越来越渗透进他们的生活,他那雾气一样的未来突然喧闹声大作,震耳欲聋的警笛和其他车辆的鸣笛声,混合着人的惊叫、大喊、呵斥,浪潮似的涌过来,谱成了一首盛大的噪音乐章。

    对于阿历克谢呢?他坐在桌子另一边,看着伊斯托克起身,阳光从他身后映射而来,穿过他的金发闪闪发亮,当他注意到了阿历克谢的视线,转过身,阳光勾勒出他颅顶的形状,好似圣光。他王子般的脸庞被一个灿烂夺目的微笑点亮,他拍拍她的肩膀。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梦想里,她心中暗藏的野心像是干旱草原上的一枚火星,借着嘲笑和轻视的助推越燃越烈。他才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可他很喜欢她,因此达摩克里斯之剑也悬在他的颅顶。她的坚持不过是想在星辰于黑夜坠落之时点燃最后的火花,注定只是让自己的意志和荣耀在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仍不虚此名。她抬起自己的手,搭在伊斯托克手背上,带着些许蜂蜜牛奶的微弱气息钻到空气里,那一瞬间他想牢牢牵住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即使她想要覆灭,他也会站在她的身边,这和爱情,欲望甚至生命都无关,再没有见过一个人会在他心底留下如此特殊的位置,在成熟的表象下是熟悉的、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带着泛紫的,柔和的意志之光。因而他也缄口不言。

    在伊斯托克渴望明白死亡和哲学之间关系的时候,阿历克谢已经见证了死亡。

    他坐在审判席上,看着他父亲站起来,法官坐在长木桌后大声问他被科学实验组织所替代掉的名字,然后将简单至极的几个字母念错,他们甚至没有记住。他父亲就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甚至翘着腿,脸孔上显出目空一切的态度。他仰起下巴,看向低处时只是以俯视的角度转动眼睛。检察官接连抛出一系列尖刻的提问,有些能够得到无愧的应答,而本该叫他哑口无言的,他则同样报以诚实。

    审判者不期待罪人们坦诚,他们活该在舞台上畏首畏尾,战战兢兢,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颤抖、可怜而可鄙地将所有罪责推脱,正如其他人对他所为,显现出动物贪生怕死的丑态。如此一来,舆论便可戳着他们的脊梁:如此卑劣,缺乏道德的灵魂,做出令人发指的杀戮就更加合理。人们否定罪人时不单否定他的罪,而要将其本身与所有值得称颂的品行区分开来。他坐在这里,所有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无视与轻蔑早已无法撼动他。

    他或许值得死亡,但不是死于他们为他编造的杀妻的罪名,他从未撒谎。

    死刑,摄像机呲牙而笑,宣判絮絮叨叨将近一小时,他的父亲摘下圆框眼镜无动作地站着,右手在桌角处蜷曲。他被叫到,于是这名小目击证人起身,绕过辩护席的那条长桌,经过他的父亲面前,只短短几步,立定的时候双手垂在身侧,微攥成拳,一双眼睛才真正地看向上方去,他从来只是在等待这一刻,他宣称自己的父亲所说的都是谎话,他父亲杀害他母亲的时候他就在衣柜里躲着。

    判处你死刑。声音陈述,像一盘来回重播的老旧录音。他听得懂。在翻译员完成工作前就转身离开,与其他人同样的判决,也与其他人一样离开,走出门去,毫不迟疑地走到自己的死亡里去。证人席两排座椅逐渐空旷,他没有再回看多余一眼。

    他一向不在乎自己儿子的生死与感情,儿子对他只意味着伤害与威胁。他很在乎妻子,但是妻子为了自己不被胁迫自杀了,那些政客以他死去的妻子威胁他投身可控核聚变的实验,他们羡慕拥有石油的人坐吃山空,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科学就是金钱。但他竟然还为他们打了十年的工,期间妻子自杀,女儿已经上了大学,用来双重威胁的儿子只是实验品,日渐长成为和新政府一样华丽又腐烂的存在,他真正感受过父母的爱的女儿愿意把这华丽又腐烂的故事进行下去。

    他儿子跟着姐姐搬回老家,因心里障碍无法正常上学,他就在姐姐上学的时候自己留在家里玩。

    玩什么呢?锋利的刀片割裂了他手腕上薄弱的皮肤,但他始终只敢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伤口。他看着被割破的皮肤里慢慢渗出血珠,一串串的,没有沿着手腕向下滑的趋势,就只是凝成一滴在他的手腕上,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看的着了迷,静静地凝视着这些可爱又圆润的小血珠。没有一丝疼痛,这对他不算是奇怪,他本来就是实验品,也许算不上人。他这么想着。也许得再割深一点?他并不想死,只是想试试是什么感觉。

    他再一次拿起刀片,找了一个放下衣袖能遮住的地方,用力地按了下去,效果非常显著,暗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袖。现在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全身的悲痛和焦虑而导致的疲惫随着血液的流出而一点一点的消逝,随之而来的是令个人舒服的柔和与放松,他不禁闭上眼睛去感受这一切,感受这如同步入泉水般的清凉,让他暂时离开这个让他厌恶至极的世界。

    血液不断流着,染红了他下垂着的手,血顺着他的指尖低落在地上,在月光与象牙白的地板衬托下,是令人着迷的黑色。他低头看着地上的血迹,没有感到一丝痛楚,反而觉得无比的快乐与愉悦,但却只有一只手湿润着,使他感到了不适,随即用左手拿着刀片,在右手对称的一边割了一道,这次,他没有一点犹豫。

    又是一阵快感。他垂着那两只手让那血不停的流,自己愉快地低着头看着滴下来的血滴们的表演。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了无聊,但伤口还在流血,不断地让他兴奋着。

    可惜不巧的是他姐姐正好回家,站在门口目睹了全程。于是心理医生站定在他面前,好整以暇的姿态好像马上迎来的不是一场心理诊疗,而是家庭教师在提前准备他预备讲解的童话。当然即便是展开针对当年那场案件的讨论也已远远背离她弟弟来接受治疗的初衷,但此时他并不想计较这一小时的钱究竟要花费在什么地方,无论医生在说什么,他只是状若正注视那于半明半暗中闪烁隐隐红光的监视器,思绪仍缠绕在医生手里那本童话书封面上的夜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