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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她送了我一句话。”在她和伊斯托克大婚的那天,他们早已回到了莫斯科。阿历克谢收起枪,同安德烈一起缓步前行,他突兀的提及她,“——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会受到人们的羡慕,我们不需要荷马,所有的陆地和海洋都是展现我们勇气的舞台: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们已经竖立起不朽的丰碑,不论我们带来的是至善还是邪恶。”他见安德烈面露不解,随即解释道,“她说的是伯里克利斯说的话。”

    阿历克谢仰头看了眼裹在一团云里的太阳,黄澄澄的,“她希望我能让自己的荣耀遍及四方。”

    “那她可是找错了人。”安德烈笑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会贪图名誉的人。那个小哲学家,可怜的夜莺小姐,我倒是没想到自那之后你还能会再见她。”

    阿历克谢没有马上答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她问我,我会希望历史会如何记录自己。”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是一个真诚的演员,要把唯一信仰的美变为现实,当舞台布好、角色齐备、观众就位,就会全身心投入这场戏剧。”

    他确实从第一次见她起就很喜欢她。她的面庞让他想起母亲和姐姐的温和包容,她的话语和动作让他想到母亲所讲的古老的希腊神话,而她本人就是漂亮的文艺复兴壁画。他从小痴迷于美,可惜他的美只能在死亡和血液中找到,他的美只能被绞杀施暴颠覆。但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另一种冷静到残忍的美感,她过分的冷静和残忍,她看着自己的同伴像是鱼肉一样被切割,竟然流露出悲悯——悲伤和沉着,眼中的忧伤没有溢出来,像是天神一样的表情和内心。当她面对枪口,她开始出汗,但从未慌张。这对于他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来说也许无所谓,但是对于生活美好有着远大理想的她所付出的不仅仅是勇气。他的母亲是虔诚的希腊人,为了反抗政府对丈夫的压迫而杀死自己和儿子。他侥幸活了下来,被姐姐抱走,却又被威胁着出卖自己的父亲或是杀掉自己的姐姐,他选择杀掉从未见过的父亲。他的姐姐以他为拖累却不忍心放弃他,他就努力的离开她。

    他因为政府的生育机器实验诞生,他是罗马法中被分离的人,被驱除出社会、不受法律保护、可以被任何人杀死却不能用来祭祀的人。他格外迷恋寂静和安宁,他需要格外的,与众不同的美的奇迹来让自己忘记过往的所有痛苦和梦里无数夜莺的尸体。因此,她,完全不算完美,充其量有些聪明的,在感性和理性的两个极端里反复变化,但她身上矛盾的力量和奇迹令人目眩神迷,她的美永恒。他会将生命托付给她,他会忘记一切去追寻她,从此生命也会有了意义。他渴望得到痛苦不如说是他渴望从痛苦中得到爱,这出于母亲所说的上帝会给每种痛苦予以回报。那痛苦不是随处可见,蝇营狗苟之人的痛苦,而必须来自更崇高的人格,来自强有力的正值青春的灵魂,来自一种毫无必要,不知所起的无妄之灾。因为美既是遭人忌恨的,美既是引人毁灭的,反之亦然。如果强将它加诸己身,精神上无疑是一种造作,而物理上的自虐不过是一瞬的快感,却无法满足他所渴望的来自偶然意即必然的悲剧所催生的壮美,因为后者必须是完全无辜,而且毫无意识的。

    他和她认识的时间足够久,他就越发现她在两个极端里痛苦的变化,他汲取她的痛苦并以此为生。一开始她还对这个人很不信任,但聪明的选择不要违抗这个那天晚上简直是仁慈的人的命令,这为他展露了她的不安感,因此出于对他能力的日渐信服和对他澎湃爱意的渴望,她向亲密的人展露自己的真面目。她那不服管教的,爱恶作剧的,放纵的,善妒的一面——他一点也不感到受到欺骗,相反,他也是个一流的伪装大师。没有人需要那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他和她。充满野心的她恐怕对此更加心知肚明。她的才华,她的漂亮散文,她的诗;她天马行空的想象,柔软的或热烈的情感,快乐或痛苦,它们无法被伪装,货真价实。那是她灵魂中闪光的钻石,那是世人唯一不需要的部分。那个真真正正的她,要怎样活下去,怎样立足?因此他想要保护她的柔软,就像是他想要世界保护他眼里的美。

    所以他同意放走她,让她的野心和矛盾一起绽放,她为此嫁人成为主妇,但她的成长绝无止境。他回到莫斯科为她铺路,为她对权利和金钱有所追求,他憎恶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而她未必憎恶异乡的那个世界。她的部分才华在那里得到认可,而世人的爱慕——哪怕他们爱的是她的面具——也令她如痴如醉。她享受着那些崇拜与赞誉,心安理得且对内幕心知肚明。那面具未必和她没有半分相似,可是任何将那热情,沉思的一面当做她全貌的人可是只瞥到了她那复杂个性的冰山一角。而于他,在他所信仰的美里,爱是最神圣的事物。他渐渐看着爱将美焚烧殆尽,竟然不知该作何解释。

    他看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生生死死,喜怒哀乐,一代代延续。可是那并不会扰动他;他只是看着。战争,权力,政治,那一向是别人的游戏,对他而言只是过眼烟云。他看着她走向那个繁杂,歌舞升平,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什么都会接纳的城市;她认识那里的人,而他们看到她的才华,为之倾倒,那是她的筹码,是她生存的方式。她如此活着,也最终如此死去。他能看见他们埋葬她,那会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整个城市都会为她哀悼。而那个以善忘而著称的国度,早晚会将她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为她铸起铜制雕像。她的面具被镶上黄金,摆在高处,围上花圈;而那个活生生的,可爱又可憎,高尚又卑鄙的她,早已化为尘土。他早知道会如此。她的命运和每一个平凡的人并无不同;死亡终结一切,所有人都会被遗忘,不过那时候他还没能想到他会先一步离开,也没想到她没能那样死去,她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揭开自己的面具,以最不可能的方式致敬他所信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