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因为罗德里戈夫人过早的去世她很快成为了新的罗德里戈夫人,陪着丈夫的父亲奥兰多参加了很多晚宴。物理学家出身的奥兰多是全天下最具有反抗精神的人。他从身板到人格都活像一根在风里凌乱的狗尾巴草,随便刮一阵风就能让他浑身颤抖,但大风过后他又顽固地竖了起来。出生在政治世家里的他一开始坚决不参政,而是选择科研,但后来不理解他的父母才会发现他的每一步都精心按照算法来走,如果道德有用,他便选择道德。如果造神有用,他便选择造神。如果冒险有用,他便选择冒险。科研背景对他的起点至关重要,他靠着政客家族血脉里潜伏的人际关系处理能力迅速笼络起一群有志向不愿受到迫害的科学家们,在很多时候他的雄辩之术厉害得慎人,他的骨血中存在有一种本能,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适宜的言辞。科学家们组成了独立于政府之外的托马斯杨实验室。那是伊甸园的起点。于此同时作为他战友的莫里安负责组织他的游说计划,他们没日没夜的商量着寻找各国政要的脆弱点,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劝说他们参与到伊甸园的建设工作里来。“反正以后都是要联合起来的,我们可以先蒙蔽民众,然后……”他们不停的劝告着,以自己手里最先进的科技作为资本,许诺给予他们科技附带的特权。他的本质渐渐妨碍了他的追求,他加冕成为新的坦塔罗斯。

    阿历克谢知道她认识奥兰多,在一个没什么月色的夜晚湖边,他们只是对视着,昏暗的月光从地面爬向湖底,橘色的灯光正在海面融化。

    灰尘像干枯的细雨一样缓缓下坠,他们一开始走在硝烟弥漫的街道上,听着风在耳边燃烧,堆积在道路上的砾石铬着鞋底。这里的建筑物已经被炸得残缺不全,它们摇摇欲坠地立着,宛若巨兽破碎的骨骼。瓦砾与碎片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张红色沙发,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正卧在其中安眠。燥热的风裹挟着烟雾向他袭来,他在晕眩中牵着她的手继续缓慢前行,路过燃烧的木桌子,路过堆叠成山的废旧车辆,又路过一片废墟中的集市。塑料布上铺满了实验室废弃的测光仪和三棱镜,色彩鲜艳的图谱遮在上面,盛满酸柑水的罐子里插着盛放的橙花,路边乞讨的孩子们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跟随着他的身影。他们走过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站在原地看着这双对恶劣的环境视若无物的情侣,仿佛在为他们走向街道尽头的终点而送行。

    她在一片空地上停下脚步,直直地望着面前那辆侧翻的军用卡车——它被烧得几乎只剩下了骨架。滚滚黑烟在车身中缓慢升腾,白色的建筑物碎块堆积成陡峭的斜坡,仿佛一场凝固的山洪。现在这里安静得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声音,一位穿着白大褂,还带着铭牌的科学家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凝望着灰色的天空,他的下半身全部被压在了车下,被烧伤的双臂向两旁伸展开来,左手依旧紧紧攥着枪。怪不得托马斯杨实验室的势力能变得如此重要,这个世界对科学家的迫害已经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民众害怕他们会是政府的傀儡制造出病毒和核武器,而政府惧怕他们会背叛为另一个国家运送试验资料和泄密。

    对于还会停下来思考的她而言,阿列克谢早已熟悉战火的威力。他曾看见炮火滚烫地击穿纷飞的泥屑,像镰刀割过豆腐一样切下一颗颗疲倦萎缩的头颅,耳边是呻吟,嘶吼,尖叫和呢喃,腥臊的汗液,泪水和血。他在尸山中前行,右臂伸直,斜冲向北纬五十度的鸦青太阳,像一柄泠泠利剑,势如破竹。阿列克谢从未对战争产生什么情绪。他在简报会上鼓掌,在酒会中举杯,在表彰时挺直腰椎,伸直右臂。他的枪口不冒烟,他的手指不沾血。他不是作战机器,更多时候他会带着一些怜悯和无所谓。有时候这两者之间并非泾渭分明。有时候看到血液,他会想起自己躺在母亲怀抱里,看着母亲身上流出的鲜血染湿自己的头发。他会想起夜莺的尸体在鹿角上的虔诚模样,对他而言,一个代表苦痛,另一个代表方向。

    在战争失败的时候,他和他仅存的战友们决定去开着车自杀。卡车顺着山路往上,积雪已经入侵了黑色的路面,覆盖在沥青颗粒间的每一道缝隙里。虽然装了防滑链,车还是开得愈来愈慢,之前在高速路上的飞驰像是梦境,像是另一些他们遗忘了的美好的记忆,那时还有车流,还有收费站和汽车旅馆,还有路边的警察和大桥的收费口。偶尔在没被松树遮挡的山谷里露出的汽车碎片才能勾起他的兴趣,它们因为春天雪融化时的冲刷而锈迹斑斑。剩下的枯燥,没有什么意义。

    在静默中战车缓缓上升,路尽头是山峰的顶端,到达那里时阳光直直刺进眼睛。车看似在前进,其实在上面停了好一会。太阳雪白,底下的山峦也是雪白。世界延绵不断,来路已被吞噬,前方下坡路的尽头有一处拐弯。车轻轻松松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毫无阻拦地向下加速。行到一半时防滑链坏了,轮胎打滑了一下,不过他紧紧握着的方向盘马上让它恢复了直行。链条碎裂的声音就像教堂的钟声震耳欲聋,回响在耳边。甚至有一阵风从山顶吹下来推着他们的战车,一切都像是有什么隐秘的力量在帮助他们,虽然他到现在还不认为它真的存在。他没去看仪表盘上的数字,只是把油门踩到底,死死盯着终点线。

    在巨大的冲击力面前,栏杆往外弯曲断裂。他们和路上的石子一起飞了出去,享受着新鲜的浮空感。在空中离云和太阳是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这一瞬间就是永恒,就是计划所引导的唯一结局。他们的小车往山崖落了下去,自由,美丽,好像被抛弃的尸体重新复活升上天空。

    白桦木枯瘦细弱,高耸着插入深邃幽蓝的天空,它们灰黑相间的枝干层层错落,北极光如梦似幻地流动着,绸缎般光滑,映照着大地和天空。一小坨雪从高处掉下来,带着烟囱口里的煤黑色,落到浸透鲜血的大地上。不知名的鸟儿略过了,那肯定不是夜莺。它们扑灵着小巧的翅膀,它清越的叫声响亮而短促。他看到他们飞成一个圆,是螺旋的楼梯,一圈一圈地移动。飞舞着向下,向下,向下。那是多么多么缓慢的螺旋,一寸寸地逼近,像是放慢的镜头,像是不合时宜的平静醉梦。那些黑色的鸟儿扑下来,扑下来啃噬他们的尸骨。当时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一个是他,一个是安德烈。他从来没法自杀成功,哪怕是他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他也无法拥抱死亡。安德烈似乎是后悔了,他紧紧抓住其他战友的衣服幸免于难。

    “那是战争。”他的希腊母亲说,“战争是公平的,‘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出路更好,唯有神知道。’那是面包,同时也是树枝。战争背后有挫伤流血的指关节,暗无天日的战壕,医院的消毒水和高烧的呢喃。战争是一张欺骗的网,是一滴淬雪的凉,是本该被识破的阴谋,是傲慢的罪。但你可以参与战争,如果有人想要杀你,让他朝你的脑袋开枪。因为你的脑袋是被神所庇护的,我以伟大的神的名义起誓。”

    他贫乏的童年被逃难和嘎吱作响的朽坏木门挤压,瘦弱的少年时代又尴尬地卡在萧条的经济和凝固的死水中。他漫无目的的活,大概率也会漫无目的的死。人们在现在这种所谓黄金年代一般不是死于疾病,饥饿,困乏,而是死于日夜酌饮绝望。他想他的母亲,父亲,姐姐,夜莺和血珠。他想他的童年,他的贫穷,他酌饮的绝望。他想得太多太多,直到自己心神惆怅,热泪盈眶,以至于从未发现他当初顺从下的嘲弄,安静下的仇恨,岁月的侮辱让他变成后来无所谓的样子。

    阿历克谢的手从未离开过枪套,这也是为什么没有人突然冲出来挟持他们的原因,直到他们走出了过道,到达海边。她把散落在座椅上的树枝和枯叶拾到一边,接着他们挨着海边最靠边的那根灯柱坐下来,月光下的沙子是玫瑰色,知了藏在不知哪棵树的树桠里一声接一声鸣叫着,深呼吸一口鼻腔里满是是鸢尾和蔷薇的香气。他注意到她胸腔里疯狂的心跳声和后背湿透线衫的冷汗。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的嘴唇轻轻上扬嘲笑她,“有时我真不知道,你是真的充满理想的激情,还是仅仅因为现在的场合需要你表现出这样的感情。”

    她露了一丝狡黠的微笑,握住他的手。她很怕冷,冬夜里会像猫鼬一样钻在自己的洞穴里不肯出来,她无法理解阿历克谢在世界尽头的北方区域是怎么活下来的,古怪的是这个怕冷的人无论哪个季节手心总是滚烫的,像是时常捏着一团火。她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我带着追逐理想和荣耀的梦来到曼哈顿,因为我知道我会在这里腾飞。你相信命运吗?我从不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们都说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注定要做的事,注定要遇到的人。但我不会这样想,我想要操纵我的命运,我想要自己决定自己会做的事情,自己决定能遇到的人。我查到了罗德里戈家的政治势力,查到了罗德里戈家的奥兰多是理论物理学家,查到了他成立了托马斯杨实验室,查到了他的儿子就在后面这所大学里教书。于是我来到了曼哈顿,虽然现在我什么都还没做,但迟早有一天——”

    湖边长椅旁的路灯突然砰的一声,橙黄色的灯泡猛地炸裂开来,发出一声巨响。零星的火光和玻璃碎片一起飞溅起来,他迅速的抱起她逃离了那些碎玻璃。

    “又是一起枪击案,”他平和的安慰她,絮语悠悠地融入曼哈顿繁华而荒芜的夜色,“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