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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歌黛娃表示她如果能回到伊甸园只能带一样东西回来的话,她一定会选择刚刚开始运行的“主”,对我眼中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愠怒视而不见,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詹姆斯带回来。歌黛娃的教育及其养成的思维模式中有一种危险的倾向。与自然的认知方式不同的分析性习惯过早地注入,苛烈的规训过早地内化,高远的追求过早地成型。她急于追根究底、自我拷问,用功利主义理论原则去衡量一切行为的效用,导致她对苦难的彰显极度敏锐,对幸福的实现毫无耐性。

    作为伊甸园时代政府机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主’无论是在地面上还是在深空中都发挥着巨大作用。信号被迅速传输、分析、过滤,几乎在人们话音刚落时就已经到达了智能中央决策系统,系统连接着大量数据库,并通过民用智能监控着每一个民众的活动,以此模拟不同条件下可能出现的每一种后果并做出相应预案。这不是大部分人心目中“人工智能领域最伟大的研究成果”,而是人类历史上最接近于全知全能的存在。

    但可惜虽然夏逾清把“主”搬来了地下城,它只是又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再也无法启动,【上帝计划】也就到此告终。如果它还在,人们就只敢微笑。只要开口表达,交流,乃至接触,便会生出事端。而我幸好因为沉睡错失了这一切,我们总算是有着一样的天堂。下一个故事,就是【上帝计划】的实现,我很激动能从历史的另一端看到当初上帝的全貌,这样讲给你听,希望歌黛娃监听我的时候也能后知后觉的改变自己的想法。

    现在我们换换视角,来认识一下娜塔莎小姐的好同僚,敬爱的伊莱瑞安·西塞特先生。

    他眼中燃烧着火焰,他前往入境口,跟随命运女神的指引。他的衣角仍沾染着人间的香气,他的恐惧突然爆发,随着血流平缓永恒的流动缓缓侵蚀着他的思维。还没等到他弄清楚自己来到上城区要实现的自身真实的意义,他就伤痕累累的跪倒在了伊甸园的入口,不像他当初的目标,世界尽头豪伟的巨人轰然倒下的巨大声响,更像落进浩渺人海的一枚枯叶,连脉络上都有着虫蛇撕咬的痕迹。

    他望见那幢出入境的大楼正从天穹的雾白里向他涌来。在二十二岁那年,风光无限的在家人的前呼后拥下,他头也没回的进入了这幢大楼,那时还是奥兰多首领执政,如今又是二十二年过去了,连莫里安都下台了,这是他数不清第几次的拜访下城区,进出这栋大楼似乎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常态。上帝庇护,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伊莱瑞安感觉僵硬的颈骨不自然地硌了一声,他决定放弃杂念全身心地听凭命运的指引。

    这栋楼叫做奥兰多大楼,名称简洁明了,纪念着全球第一位进入上城区(当年还是试验区)的,理论位置超越所有国家首脑的政坛人物奥兰多·罗德里戈。这二十多年他去过太多地方了——灰蓝色锐利但柔和的洛德薇安宫,充满了叛逆的哥特风格;白褐色的基努广场方正整洁,台阶迭起;洁白的仿古希腊式造的万灵殿,墙壁上堆满了实体书,大多数都上了年纪,书脊上伤痕累累。但蓝绿色的奥兰多大楼——任何一位不是上城区的人第一次进入的时候都会深深铭记它的样子,透明的地板上倒映着妙不可言的壁画,三角型的风格使得建筑线条聚于一点,那里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绿宝石,象征着“主”的关照。

    主啊,他怎么会不熟悉主!虽说一直住在上城区,但他的很多亲戚还住在下城区,就连每次他收到来自下城区的邮件时,他看到那些被屏蔽的有些离谱的文字时都会感慨“主”的威力,这时宋迎春就会笑着说:“如果不屏蔽,反而当成犯罪处理不更倒霉,这是人工智能的弊端,政府也没这么多人力去检查反叛者。这就需要我们的努力啦,伊莱,好好工作我们就能改进这一点!”

    他抓着入境证件的手微微颤抖,另一只拎着领箱子的手已经沾满了汗水。

    这类顾虑,其实他从刚开始想着逃到下城区的时候就开始有了,在那段还在犹豫的时候,他都不敢去和她聊聊天。而且这也是他厌恶与人人都想凑上去和她说几句话的罗德里戈夫人深交的关键原因——迅猛的状态切换、面对命运简直是狂傲的态度、总是无缘无故地闪烁的善良眼神——他不喜欢那种目光,因为从它之中隐约透露出的操纵的意味,自初见之后就长久地折磨起了自己和他人的头脑。如果那就是善良,最凶残的鹰隼也能通人性,能够懂得救赎。这次她不会原谅他的,她是阴狠的毒蛇,她本来就不许别人违抗她的命令,更何况他这种行为无异于是绑架了芙洛林小姐。

    他已经犹豫了太久。自从宋初春死后,他逐步成为了行政圈的一员,因为他主管“主”,所以职位大概是副首领助理,他还是很有责任心的担心自己的不辞而别会不会造成工作交接上的问题,但前几天的会议坚定了他即使离开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阿历克谢去世那天晚上,由于伊斯托克的位置太过尴尬,托马斯作为临时议长主持召开了科学组的共同会议。经过一番成果不丰、颗粒无收的讨论,会议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圆满落幕。因为死活不想让机器人具有申请成为监护人和伴侣的一位老先生直接带着浓重的口音饱含深情地致辞:“下次开会我无论如何都不再来参加这种一点共同理论都没有的会议了!”负责资助的快要睡着的财务执政官马修则口不择言的发表评论称:“有托马斯先生在,我怀疑我们的财务组共同会议撑不到下次了。”

    话音刚落,作为科技组组长的伊莱瑞安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凶兆似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本归心似箭媒体人贝弗利女士的丈夫,那位核物理学家突然觉得耽搁一会儿也无妨,毕竟看样子又会又一次打架可以看了,甚至还可以偷偷录下来(他对外传播组会吵架的录像是共同会议公信力下降的重要原因)。

    托马斯当然要出言反驳,他最擅长的就是唇枪舌剑舌灿莲花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学生急急忙忙的要维护导师,他因为紧张有些语无伦次,还含有大量情绪化修辞及过度激烈的抒情语句,这进一步激起了马修的嘲讽欲:“哈,看来托马斯也不是很喜欢你嘛!——他都没教给你他最擅长的事情。”

    这时,托马斯着急的想要拉住执政官,他的学生突然愤而离席。伊莱瑞安的目光中五味杂陈,他深深地看了托马斯他们一眼,接着以他标志性的平稳、温暖的嗓音道:“蒙森先生,您过激了,向您姐夫和克洛伊先生道歉吧。”说完他转向托马斯,强压脾气,更加温柔地道,“我以为,托马斯先生支持的项目还是要申请资金的。”

    马修·蒙森当时就要跳起来反对,但他似乎想起来这位比他年轻的姐夫早年爱哭的臭名声了,没敢说二话。

    总之,他还是趁着那位东欧人去世而她无暇多顾的丧葬期,他要带着“上帝”离开上城区。

    他看着前面很有秩序的队伍里全是兴高采烈的年轻考察学者或是垂头丧气的中年官员(毕竟主动去下城区或是放弃上城区身份的人简直屈指可数),再看看旁边的队伍就有意思多了:旁边的人都慌慌张张的,他们已经过了最难的申请期,千万不能毁在过边防证件不合格上,偶有真不合格的,他们绝望的大吼大叫,似乎上城区真是伊甸园,而他们就是被扔出伊甸园的亚当本人。

    恍惚之间,伊莱瑞安想起他和宋初春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排着去上城区的队伍里,穿过繁杂拥趸的人群,两个青年因同类人的相互感知的本能相望,目光炽烈滚烫。二十多岁的宋初春是那样年轻而活力十足,让他想起似乎是在哪本童话书里读到过的“回到我十二岁时,生命中最重要最美的时候,什么都香喷喷的完美无缺,都有一种可以入口的,新鲜面包的香气,上面镀了一层醉人的冒险和英雄主义的金光——十二岁的耶稣在神庙里使学者惭愧,十二岁的我们让所有学者和教师惭愧,我们比他们聪明,比他们完美,比他们勇敢。”

    “你也是应聘“上帝计划”的吗?”宋初春像只小鹿似的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脸上带着笑,好奇的问他,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头凌乱的黑发,他戴着植入眼镜,穿着朋克气十足的彩色衣服,皮箱上贴着各种机器人的贴纸,显而易见是年轻程序员的作风,“我看到你背包里的手册了。”

    “我是欧陆的程序员,我们协会懂人工智能或者会造机器人的都有报名,我是运气比较好才被选中了。”他看上去有些羞涩,但对于能遇上一位很有可能会一起工作的人很开心。

    “天哪!她看上去只比我们大一点,真难想象她怎么能写出那篇《上帝计划招兵书》的!总之,我看的心情激动,我刚结婚就匆匆赶来了——我的妻子会在家里等着我,等我们做出成就她也会来,如果失败了,我就回家卖古董。我家在曼哈顿有一家古董店,因为我们是东亚移民嘛……”

    他是个话唠,伊莱瑞安想,那他多半是个好人吧。

    “如果上帝不会再眷顾我们,我们就自己创造上帝!”他激动的大喊大叫,搂着伊莱瑞安的肩膀,他看起来格外神采奕奕,就像真正的救世主那样。

    他知道,他是那种冷淡的人,这一生注定要靠别人的灵魂之火取暖,因此宋初春成为他的依靠。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话,已经很遥远了——事实上,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也相当遥远了。

    “现在我偏要去会会她,她是使我所爱的人丧生的罪魁祸首。只要是诸神意愿如此,即使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也心甘情愿地献出生命。”宋初春两鬓蓬乱的头发不过几天就白了一半,他的手垂落在桌面上,掌心向上似乎是在恳求。随即他愤愤的用拳头砸着桌面,可惜桌面是智能的,他就算生气也展现不出来任何气势。伊莱瑞安想要劝服他放弃去找景衍的计划,他努力的劝说:“昨天已经从你身边逝去,而明天却有可能没有你,因而没有谁能保护你。”

    在机器扫描结束响起了那声冷淡的合格声时,他并没有很开心,反而是他的神识如暴雨中的漩涡般激烈地缠卷。有一瞬间他感到了良久未生的幸福,但是这幸福是由凄哀的底色涂抹而成的——“背叛联合政府!”背叛?真的是背叛吗?他不想给自己下与此相关的定义,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情绪里。他清楚,即使是再天衣无缝的理论,在动荡的心灵之下往往都是不作用的。几只机械鸟擦着他的身边振翅而翔,留下一串欢愉的机器条的滴答鸣叫,他回家了,重新登上旧世界——下城区,他对下城区,哪怕是久别重逢的挚友,也不曾拥得如此深重。

    他不应当只是回到了故乡,他还看到了那个逐渐远去的故人时代的残余,他头也不回的迈入了下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