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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滚圆落日伴随扬起的风沙,地平线一望无边笼罩橘黄。黑点似的高楼刺入云端,全都带着大电子屏。迟暮之时,该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去了元宇宙,外面肃穆至极,没有人的声响,好似创世洪荒时的景象,只有一阵细碎的乐声隐约在翻越远处的透明高楼。伊莱瑞安·西塞特在黄昏抵达这座城市时,透明高楼的楼顶染上夕阳朦胧的橙红,流云泼墨,金色的光线笼罩这座城市五颜六色的屋顶,像来自童话的梦。他已经一个月没出门了,所以在他出门后看到一片素白,电子屏上全是他最害怕的那个女人的视频时,他大吃一惊。

    突然街头别人的出现倒是吓了他一大跳,那个家伙撞到了他身上也以为见鬼了,嗷的叫了一声,但等看清眼前是个小老头,惨叫哀嚎转瞬复归寂静;他得意地笑了,他轻声又傲慢地说道:“老哥,丢工作了吗?这个点不上班……”

    “选举还没结束吗?”他的注意力还沉浸在全是她的电子屏上。

    “老哥,你这得找个医生看看了,你这元宇宙瘾也太离谱了,沉迷虚拟世界连联合政府的政治也不在乎了吗?——啊,你是不是在想,反正是夫妻俩……”

    “……我朋友死了没几天,我很伤心。”身入窘境,他只能这样磕磕绊绊地接话道,以免对方看出任何线索把他举报给下城区小组。更何况,他刚刚完成了一项风险极大的事情,一项比传说中的《神谕》被偷差不多危险的事情,心虚的很,所以一直没出门并关掉了所有的网络。

    路人惊喜的抬头:“那你朋友死的还挺是时候的,她也死了,这样公祭日也算是你祭奠他了吧,你还能真情实感的哭几下。”

    那位路人是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现在大白天在街上闲逛的可不都是疯疯癫癫的,在劳作率还不达标的大环境里,他们不工作也不沉浸于幻想,人们叫他们新时代的流浪汉,他们也许会把多余的情绪分到人工智能或者机器人身上,或者是写一些恢复公元时代旧制的文章。

    那位路人很可能是后一种,因为他正拿着一瓶最廉价的“岩石酒”极其快乐的指着墙上的电子屏唱道:

    “看啊!她已然离去,我们的神,她已然逃离。

    正当天色破晓之时,她抱着她的情人,从此息声匿迹。

    她带给了我们什么?——洋甘菊的价格贵了十倍!

    但且息声,向那边望去,动作轻缓。

    她可怜的前夫,托她自杀的福,即将登场。”

    珠白雾气扑面又散开,唯独无心的醉鬼停留原地,怅然无归。他尝试抓住什么,握紧的手松开,却只残留着湿漉漉的空气。他闷闷不乐的离开了,留下新长了很长胡髭的伊莱瑞安原地惊呆。罗莎蒙德出生的日子和她去世是同一天,这是个什么奇怪的巧合,他看着满城的电子屏上的女人,有些后悔了,他急于报复逃离她和她王座下的毒蛇,而她根本不在乎,她甚至已经为爱去死了。

    或许在将来某个他无法见证的时刻,人们会真的充满敬意的将她以神名来唤。撕裂感与崩塌感让她选择了自我毁灭。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宿命的悲剧。一个理想主义者回到了最初的样貌。一个女孩如愿投身在洋甘菊之间,沉沉睡去。有人会热烈地怀念她、有人依然对她饱持憎恨,她虽然把变动的世事看得很远,却不愿发挥阻碍变化的能力。她其实很好看透,她是最简单的人——她的欲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曾经她渴望的那些荣誉和声望,在时间的雕琢下全失了色彩。荣光能够伴随人以千古,是的,然而他现在才明白,荣光之下的人不过是荣光的依附品,是烈阳下自顾自地热烈舞动着的尘埃。人们对着这些镀上光晕的事物啧啧称叹,可实际上被赞颂的是它们背后那遥远的太阳。人民现在赞颂的不是罗德里戈,而是【伊甸园总则】和《神谕》。

    罗莎蒙德已经出生,是时候去见詹姆斯总督换取筹码了。

    他将以“主”实验团队执行官的身份,去申请拜访下城区总督,詹姆斯·罗德里戈,第二个儿子,不受重视的儿子,他打心底里拒斥这个姓氏,又不得不和命运赌上一把。众人都知道他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样貌,有着和母亲一样锐利的笔调。

    他得到了和二十四岁的詹姆斯见面的机会,他以前恰巧从未有机会见过他。年轻的男孩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懒于打理,变得长而杂乱,这使得他就像草原上的雄狮。他翠绿的眼睛清明而深沉,牙齿洁白而整齐,是位出身良好的年轻人,他的手指正时不时神经质的在桌子上不规律的敲打着。

    他手里拿着一块透明平板,他正在看一个专讲桃色新闻的小报《贝弗利女士报》,那张小报的标题看不见,但下面的图片分别是他家成员哭泣的照片——他母亲的葬礼根本没有举行,而是和阿历克谢的一起凑合了,所以那张小报用的全是老照片。深不可测的伊斯托克哭泣的照报片来源于那天上城区天气检测系统崩坏后数九寒天的劲风吹进眼里,他实在忍不住的留下泪水;温柔神秘的芙洛林因为眼疾有几个月都泪汪汪时的照片;托马斯简直是《贝弗利女士报》的宠儿,他又很喜欢哭所以有好多张照片,他倒是没看见詹姆斯哭的照片,但这可是《贝弗利女士报》,他们总能找到一张他哭的照片,哪怕是专门派个人往他鼻子下放洋葱。

    但他看报实在是面无表情四平八稳,聪明的男孩卡好了时间使得他既尊重来客又占据谈话的主导权。

    “这不是总督,”他的内心无比肯定地决断道,“这是首领。”官员的野心露在表面,领袖的野心藏在心中。

    也许托马斯和伊斯托克都需要把自己的皮被剥开,从里面走出来血淋淋一个人,还把那张羞涩少年的皮——恶狠狠踩上几脚才能成为首领。但詹姆斯——他生来就是首领,有一天他会用托马斯的血罩袍裹住自己,走过火葬堆的呛鼻浓烟,人们会看到新的首领。就像他发现,她为什么做的这么绝,是因为她必须这么做,否则就回到从前那种迅速被遗忘的生活——她没有显赫的家族,一开始从留学开始她就在为她自己。为什么阿历克谢能被她所喜爱,因为阿历克谢是她唯一的人性。

    他向詹姆斯交代了一切,他不知道他母亲向这位打理下城区的儿子透露了多少,他只好全盘托出自己的想法——反正无所不知的她说不定已经全知道并告诉詹姆斯对他严加监管了。他恳求詹姆斯让自己和罗莎蒙德彻底隐退,一生不入上城区,当然,他的代价就是——罗莎蒙德在您需要的时候,您随便处置,对抗“主”(我参与了主的开发),对抗托马斯(反正总有那么一天),对抗神谕。罗莎蒙德绝对是《神谕》的底牌之一。至于他自己——

    “从现在直到我老迈死去的那天,我都想过这样的生活。”伊莱瑞安直直地盯住黑色丧葬服里面的总督的脸庞,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只剩下了濒临死寂的余波。

    话音落毕,詹姆斯露出个腼腆的笑,温顺得宛如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一头张扬的金发被外面的夏风吹得带点风尘仆仆的味道,但一双绿色的眼睛却很亮,身上带着很放肆的天真烂漫又愤世嫉俗的气息。

    “这是应得的。”詹姆斯还没说话,他看着詹姆斯不知不觉地就说出来了一句。

    “什么?”然而反过神来,眼前詹姆斯的神色竟还是像个天真求问的学生,好像什么也看穿不了。

    “我,这样,是应得的。”他只好故作笃定地低声应答,“我为了联合政府奋斗了一辈子,我和“主”的总设计师宋初春,我们都应得这样的生活,哪怕被所有人忘记。”

    “你不需要再恐惧,西塞特。”不知为何,詹姆斯那灿烂的笑容如同浓云密布的时节里的烈日一般,可正是因为与烈日相仿,它才让人感觉格外眩目难耐,涕泗横流,他很轻松答应了,“不需要告诉我哥哥,我一个人就可以保护你们。”

    这世上并非全部事物都能够由力量而得,而在黑暗的时代优柔寡断只能带来毁灭。詹姆斯深知这点,于是卖力地向世人学习情感的功用。“仁慈的詹姆斯”,然而人们却还总是略含嘲讽地这样评说。而且,还会超越时代的设限继续评说下去,全然不顾他的内心究竟都在思考些什么。

    残日将尽,在一片催人分别的余晖的笼罩之中,伊莱瑞安恋恋不舍地拾起身子。他以坚定不移的眼神望着詹姆斯,像旧友,也像仇敌:“我和您母亲共事了很长时间,您也许和父亲更为亲近,但是您和您母亲一模一样,如果我活不到您即位的那一天,祝您一帆风顺。”

    然而詹姆斯依然只是还给了他一个柔缓的浅笑。对于他露出的这种执拗的表情,伊莱瑞安其实早已见怪不怪,这和他母亲那闪动着光耀的黢黑色眼眸里的野心是一样的,你想要把握住它们的念头总会搏动得无比强烈。他生于波涛汹涌,成长于混乱喧嚣,他一生飞蛾扑火般追求自己的荣耀。至于他的真心,是野心家的真心,那真心如果放在塔胡提的手心还没称量便要告知你这是劣等的行货。

    伊莱瑞安没有料到仅仅几年后托马斯就开枪自杀了。他的血色应该会漫及到洛德薇安宫冰冷的石砖上。红色王冠在秤盘上闪亮,红色心脏也散发火光,变成瞬间如喷射火舌的蟒蛇。他雪白的针织衫会在承接那颗心脏后就变得血红,他就是堂吉诃德。

    詹姆斯也确实如他们约定好的那样,他甚至会每月都择出一两日给他打钱。此后伊莱瑞安不单独见其它任何人,也不像从前那样随着心性议论时局,他会故作无事地谈些哲学、艺术与歌文,其他时刻他都扑到了小罗莎蒙德身上。这种行径,大概也是避世与归隐的一部分。虽然,一个并非是全然放弃了生活的希望的人,在拒绝谈论俗务之时,往往心中所想的都是躲避而非弃欲。他依然对世界怀有着深切的渴望,然而却因为自己对自己的拘禁而难以畅言。他明白这点,于是在他再不像自己年轻时那样逼迫自己。对他而言,陪伴越来越像她的小罗莎蒙德已经成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