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从他的头顶的数字虚空中流过断断续续的数据流,像拖着尾巴的苍白流星,运行轨迹顺着格点的路径明明灭灭。荧荧然的碧绿色的像素碎片环绕其轮廓闪闪烁烁。宋初春朝它飞去,伸手捞起其中一片,那锋利的,仿佛玻璃的碎片躺在他的手心微微发着光。那是一串函数碎片,他眯起眼睛把碎片拼到一起——那一瞬间它化作一团淡绿色的火苗,轮廓如同蝴蝶似的扑闪翅膀,微弱而平稳地亮着,从它的翅膀表面透出碧玉似的斑驳纹路。

    在某个瞬间透过火光他看见了上帝。上帝以老人的形象站在一面宽广的镜面另一侧,肃穆的蓝眼睛对上他的,那对眼睛如同蓝宝石,如同景泰蓝,虹膜深处万花筒般的蓝色碎片在某个维度上铺展,泪珠从那对眼里慢慢流下,钻石般反射着棱角分明的光彩,在空气中玻璃般碎裂——这绝不是普通的泪滴,仿佛它也带有额外的深度与广度,——一些仍未形成图像的记忆——在爱德华·霍普式的黑夜中他自己的身影微微放着光明。

    在宋初春的梦境中有这样的场景,在宋初春的梦境中覆盖着银白色光膜的迷幻电子的声响——又夹杂着一种巴洛克风格的钢琴协奏曲,——起初那旋律仿佛镜面似的,平静无波澜的黑洞洞的深水,几个铜管乐器的单音洒在上面,像洒在黑色的平滑水面上的细微光点——而后一串繁复的钢琴琶音扫过他的鼓膜,旋律之凄凉婉转近乎像把肖邦的《东风》和贝多芬的《悲怆》融合在一起,那音色忽然锋利起来,变作纯净的,近乎金属般质感的银白色的,——彻头彻尾格的抑郁风格。最后电音鼓点加入进来,如同万花筒般的彩色玻璃碎片,像热烈的浪涛把旋律推举向上,一种支离破碎的钢琴颤音加入进来,像一座废墟里洒落破碎的彩色窗花碎片,像翅尖染着亮白和淡绿色火焰的蝴蝶集群旋风般飞升,在半空中被烧成灰烬。或许它本身就是支离破碎的——

    高潮。电音和弦像白热和浅绿色的荧光焰火般连串绽放,旋风般来回扫荡,把一种迷幻的,粉红和亮蓝色交替着闪烁的光柱席卷而来,仿佛夜店里的派对灯光,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留下一片全然突兀的,寂静的空白。

    那是《神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歌曲。

    等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悠悠转醒后他却更加伤心。他不认识字母了,每个黑色的键对他而言都无比陌生,他的手指已经无法在键盘上那些可爱的白色字母上起舞,而他又被调去参加另一项临时加急任务,那个实验要创建“新上帝”,这让他脊背发凉,想起章重安不知是几天前对自己说的那些关于革命的长篇大论——罗德里戈夫人根本不敢自己建立另一位神挑战王的权威,因此她要自己造神,把自己的女儿改造成永远被拴在王座腿上的神,她连上帝这种最人性化的人工智能都不敢用。事实上,他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实验室的窗台上。在他写完代码后,他闭上眼之前,章重安正坐在窗台上,他想告诉他那不安全,但他太累了。

    月亮变得更加扁平,更加靠近他了,薄如蝉翼的玻璃外壁上泛起彩色的光,如同某种琉璃作画。雨点寂静无声地落在他的发梢上。宋初春跑过一座悬空的桥梁,他潜意识的认为章重安会在真正存在上帝的实验室里,今天罗德里戈夫人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把新生成的“新上帝”放进了准备已久的地方,他靠近实验室试图去却失败了,某种视觉效果——他离它越近,它看上去便显得更小,塔尖的轮廓笼罩在一层浅淡的银色雾气里,某种东西在它的中央闪烁着缓慢移动,或许是某种蒸汽朋克风格的大型机器,背着忧伤的淡蓝色蜗牛壳——

    章重安是在暂时放置旧上帝的屋子里,那间屋子位于洛德薇安罗德里戈夫人最开始的寓所海琳娜厅。虽然是夫人的旧房子,但现在海琳娜厅基本上是放置各种重要的实验器械的地方,任何有高级工程师身份的人都随便进出。天气寒冷。他用麻木的手指摸索着锁孔里的钥匙。门环生涩地晃动,一串空洞的叩击声让他想起狄更斯,想起孤独,还有周围整个伊甸园的寂静。客厅里的窗户玻璃因结霜而模糊。街灯在波斯地毯上投下一块块晃动的金色斑点。在房间的黑暗里,他过了片刻才注意到,沙发椅上有个昏睡的身影。一个略微有些黯淡的天使,呼吸中带着冬天特有的粗重鼻音,还仍然围着条针织围巾。如果这是一幅画作,会让他停下在国家美术馆铺满瓷砖的地板上的脚步,飘然于谨慎而抑制的狂喜之中。他会研究它朦胧的轮廓直到博物馆在他身后关上大门,把他独自留在那里,一束孤光如同光环在头顶燃烧。

    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上帝”是他的绝唱,他没有力气发现新上帝或是写福音书。在他头顶,在褐色和灰色混杂的缭绕烟雾之外,蓝天绵延,深不可测,一如往昔。

    章重安和宋初春分别戴着同一副耳机的两端,坐在落满她收藏的,覆盖着彩虹色光膜的重金属和华丽摇滚古董唱片造就的温暖迷雾中,迷幻电子的重鼓点营造出一种身处宏大的金属穹顶之下的幻觉,那时候宋初春可能吃了一整盒mist了,也可能没有。宋初春给他看的那些报道【上帝计划】最开始的雏形的作用,他一开始被上帝的能力所震惊的原因,无数人名,脸颊,数据如同彩色的棋盘般缓缓铺展开来:从数字高塔出发,顺着重重叠叠的黑竣竣的暗影之墙直向上冲向天空,那儿亮闪闪的数据流喷涌而出——在宋初春的描述中,这种景象是有象征意义的,正如宋初春本人一样。启示录般的天使,荷马史诗般的的神祇,或者更好,荷马造成的人……上帝原本应当出现在神话,或者文学著作中,他有一对神秘的眼睛,神祇似的眼睛,光明盈盈的,冰川似的凛冽的,哥特教堂花窗似的肃穆的,在现实生活中——

    那些之前被压制的恐惧现在带着夜色和彩色的LED灯光影影绰绰地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爬,直直刺进颅腔,带着一股紫绿色的,冰凉的震颤。

    而章重安不一样,他意识到,仿佛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心知肚明,他不一样,他从新闻和城市里寻找自己的真理,……宋初春,身处霓虹森林和基因学灾难的谎言漩涡中的宋初春,面目带着一种不太属于这个世界的贞静神气,仿佛一足踏在撒旦头颅上的米迦勒,他说,宋初春,你看过那一类古典画作没有?在那类画面上鸽子似的面容柔美的少年高举血淋淋的长剑,或罪人的头颅,他是突然被击中的,他的头盔被扯下,长矛被折断,裂成碎片消融在雾中。当他从背后再次被击中时,骨髓里回荡着肉体所承受的冲击。他的盾牌已经松动,他的意志同样如此,浓烈的肾上腺素突然化作一团飘渺的雾气,仿佛他的感官被撕裂。他被拉回这具温暖、潮湿的躯体的战栗中时,片刻间只感觉到混乱、尘土和恐慌。你看没看见赫克托尔冲锋而来,优雅如接近猎物的狮子,没有嘶吼,只有精心计算后的致命一击,金属在阳光下璨璨生辉。一根长矛刺来,然后是腹部的疼痛感,恐惧的寒意冲刷着他的皮肤,他向后倒下,周遭的世界消失在低沉的咆哮声中?没看过也没关系,章重安那时候说,未来有一天将要来到,特权维持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我们总有天能到达新世界,在那儿迎来自由。真实的,具体的,因为我们总有一天将要走进文明,完整的……单纯的科技不能算作文明,我们现在仍生活在野蛮中,因为鲜活的人并未得到尊重……宋初春,你展望过未来的世界没有?而我——我要是死,一定会要像豹子一样。

    像豹子?——他似乎读过一个故事,一只死在雪山上的豹子,领略了世间最宏伟的美景,确实很幸福。

    “章重安,”于是宋初春说,“你听过这首歌没有?”

    宋初春的黑发脑袋与他的脑袋挨在一起,像两个冬夜里烤火的人。宋初春的身子比他的更温暖些,穿着蓬松的红色毛线衫,他已将近崩溃,奄奄一息了。包围他的是哭喊声、呼救声和倒地士兵痛苦的嚎叫声,混杂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木头上的咚咚声,痛苦、侵略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用那对黑眼睛看着章重安,他切下播放键为他播放他自己的碟子《神谕》。从单调的冗长的缠绵无尽的凄凉独白到把痛苦悲吟压索成紧张悲怆的热情,热情爆发后又是柔软的如同母亲怀抱的天国。

    人的命运往往由神袛谱写——这一点,宋初春心知肚明——至少曾经他以为自己明白,曾经,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不可捉摸,没有长达十年的努力和无尽的痛苦,他也还没有被击倒,从一个活人变成一具喃喃自语、摇摇欲坠的尸体。她的命运一直是确凿不移的,她一直都是天命与运数与伟大神话的孩子,那种凡人中的英雄,那张从第一天起就跃动着神话色彩的脸,开始变形融入黑夜。大多数人由始至终只是千千万万凡人中的一个,他们的生命没有被吟游诗人歌颂,没有被神灵所生,没有注定要履历遭难后复仇,要指挥庞大的队伍,没有注定英雄般地死去。

    他任由雾气裹挟他的身体,蓝天之外,星星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中不安地明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