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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他回到自己的家,打开家门后就累倒在桌子旁边,罗莎蒙德好像是去找工作了,他这时却发现桌子上压着一张纸片——那张纸片被对折又对折,小心翼翼的压在黑色皮面的记事本下。谁夹在这里的?他感到疑惑。他张望了一下四周,没有人,于是他好奇而有些紧张地拆开纸片,那雪白的纸张上用浓黑的墨水,赫然写着:

    “我爱你。”

    字迹相当清秀,每一个字母都写得饱含深情。

    他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那几个字母深深地印入他的视网膜,一阵愤怒与激动的电流流过了他的身体。同时他又感到紧张和恐惧,于是他又回头了一次,再次确认这里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他睁大了眼睛,再看一遍那张纸片,上面难以置信但确确实实地写着:“我爱你。”

    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和嘴唇、肺部的每一根支气管都在颤抖。“爱”,多么可怕但是迷人的字眼!伴随着那个字眼而来的强烈的愤怒与委屈压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

    他再看了一遍,“我爱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片又叠了起来,有字那面朝内,然后夹回了书本里。

    “无耻——”他生气极了,但又不能去打在一边呆萌呆萌的欧若拉,只好对着欧若拉大叫:“无耻,她以为她再这样做一次我就会乖乖的把自己献给她,绝无可能,我不会再管她了。今,明天晚上我就把她赶走,我——”

    欧若拉左右张望后弱弱的说:“那个,这个是真理模仿的,他说他的情感分析系统告诉他你们绝对相爱,他想帮帮忙,他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偷偷找到了她的笔记本,模仿了她的笔记。”

    “告诉真理让他远离那些爱情电影,也不要翻别人的笔记本。”他烦恼的在客厅里转圈,“真理去哪儿了?”

    欧若拉没回答他,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慌张的抬起头来又问了一遍。

    “它,它去陪着罗莎蒙德找工作了,顺便…….指点一下她。”

    优美动听的合成音乐从音响里缓缓流出,伴着热水流进五排白色陶瓷浴缸的水流声和真空振荡按摩器工作发出的滋滋声,还有外面罗莎蒙德轻声和欧若拉它们说话的声音和机械手忙前忙后发出的嗡嗡声。天花板上的取暖灯散发出黄色的灯光,把整个屋子烘得热热的。房间四角的空气香薰机不断喷出香根草和雪松气味的香雾。

    宋扬换好了衣服,他采纳了欧若拉的建议,换了白裤子和高领毛衣。他打开窗户,突然感到有一阵恶心的气味扑面而来,古龙水、沐浴露里的人工香精、雄性荷尔蒙和蒸腾的热雾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让他反胃,于是他拿起了厚外套,逃离了浴室,外面的干燥的空气让他感到舒适了一些。他向客厅走去。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地砖;左侧是一排落地窗,现在是晚上一点,天已经黑透熟透烂透了,他的工作刚刚在公司就做完了,现在是放松时间。

    外面城市的灯光总是不停的移动着,变换着色彩:从冰冷的蓝紫色到深紫色,颜色慢慢升温,然后变成橙红色,再变成明亮温暖的浅橘色,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着;然后这边一束灯光晃动了一下变成了鲜绿色,另外一束灯光变成了玫粉色,在人们的头顶晃呀,晃呀,投下深蓝色的暗影,使人想要跟着五光十色的灯摇摆,让人们在药物和气味的影响下产生幻觉。他们融化了,在鲜绿色的草地、在玫粉色的杜鹃花丛中融化了,那些杜鹃花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他们视网膜里一个橙红色的光斑;他们的感官被不断放大和钝化,他们漂浮在深蓝色的晴空中,随着低沉的鼓点和高亢的弦乐震荡,迎来高潮。楼下有一个试图自杀的男人,深蓝色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在他脚边汇成一条流动的光河,他随手拾起来脚边落在地上的健康手表,朝着那个男人扔了过去,把男人吓了一跳,男人抬起他的灰色机械眼看他,深蓝色的灯光已经逐渐变浅了,变成一种柔和的偏紫的浅蓝色,它们照耀在那张忧郁的脸上,在他的眉骨下方打上阴影,把他的浅色头发染成淡灰蓝色,衬得他在冷光下显得苍白的皮肤更加苍白了。

    夜晚沐浴在偏紫的淡蓝色的孤独的光中,冰冷的光线缓缓地流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冻上了。

    他想到了今天上班时他又被老板骂了,他的队员破罐子破摔的帮他骂了回去,当即抱着电脑离开了,他的同事们纷纷舒了一口气:上城区有规定,一个月不能连续辞退两个人。至少,这一个月就有着落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他把那个陌生人这个月给他打的钱转给队员了,希望能帮到他。但那家伙一直没收款,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他开始害怕,他觉得他大概是进入了元宇宙找樊羊,而且他不会再愿意出来了。

    男人抬起头看是谁砸他,想要把那个家伙的表还给他,但他抬头,他看到了神。

    在他身旁鲜红色翠绿色深蓝色的荧光管的衬照下,他的身影笼罩在昏黄色的灯光里,几乎与灯光融为一体。昏黄色,让人想起很温暖的壁炉里翻动的黄色火花,太阳的颜色染上了云彩后留下的颜色,靠近天堂的颜色,神眼睛的颜色,泛着漂亮的闪,但没人敢直视那双眼睛。黄色的灯光和白色的衣服,是天的画作,是光影阑珊。他俯视众生,灯光是他的面纱,使地上的生灵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是坠入尘间的神。

    宋扬从澡间里出来,经过亮堂而宽阔、充满葡萄和鲜花的馨香的门厅,套上外套,叫上了罗莎蒙德,和她一起走出了大楼,他们需要谈谈。尽管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份了,但外面并没有很冷,甚至都没下雪,暖流和西风使冬季温和而湿润。今天凌晨的时候刚刚下过一阵雨,一律铺略带浅青色的灰色透水砖的人行道地面上还带着一点湿痕,但已经没有积水了。街道两侧是高大的冰冷的建筑,外墙一律是玻璃,一个个窗户里透出白光。这里都是些办公楼,但是再往东走过两个街区,就到了俱乐部、电影院等各种娱乐场所林立的地方。

    “我们好久没单独晚上出来转了,有时候我会梦见我们并排像这样坐着。”宋扬微笑着回忆,轻软的声嗓像迎面的夏风,带来一瞬清凉。他的微笑是真诚而不自觉的。刚吹干的蓬松的黑发贴在他的耳朵旁边,高领的毛衣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脖子,从而使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利落而坚毅的下巴线条上。他不是特别白,他的肤色是东亚人那种健康但又不算深的颜色。他放松了腰,脖子和后背倚到了软皮靠背上。

    “其实我…….”罗莎蒙德扭过头来,脖子上松松垮垮地围着一条米白色的羊绒围巾。

    “没事,不用解释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如果你能保证我不会再这样离开的话,我爱你,很爱你,以至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样爱你,你不必有压力,我爱你不是你能决定的,这也许听起来很愚蠢,但……”

    罗莎蒙德大脑持续宕机,怀疑自己在幻听,但她很快把身子向宋扬那边倾了过去,然后给了他一个吻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她干燥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贴了一下他刚刚仔细清洗了(颜色像波尔多红酒,质地和香气有点像巧克力)的嘴。她吻得很轻,他又端正地靠到了座椅靠背上,然后温柔的问:“那我当做你同意了,回去我们再细聊,今天晚上只是好好休息,去哪里吃晚饭?”

    “嗯,樱桃树怎么样?”宋扬的目光里流露出难得的愉快和轻松。樱桃树是古罗马风格的一家餐馆,菜肴相当美味,而且从来不用空气香薰,因为光是菜肴中的香料、融化的奶酪和热气腾腾的动物脂肪所飘出的香味就足以让食客胃口大开了。

    “好。”她轻轻的说。

    于是宋扬输入了语音指令。车子启动了,自动从停车区域缓缓地开到了车道上,鼓足了马力起跑。宽阔的道路主要被中间大约有二十多米宽的绿化带占据,绿化带比路面略微高出一点,上面生长着约半米高的常绿矮灌木,侧缘是青色的方石块。绿化带两侧各有一条汽车跑道和紧急停车区域。约十秒后,车轮就离开了地面,升到了空中。

    城市上空十几个球灯同时刺眼地闪耀着,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起来,只剩下耀眼夺目的光线和震耳欲聋的电子合成音乐。他感觉自己好像喝了一杯或者两杯烈性的鸡尾酒一样有些头重脚轻。

    他们最后去了位于楼顶的樱桃树停车场,刚出车门夏日炎热干燥的风就吹到了他们身上。屋顶半明半暗,地面上埋着的灯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芒,晴朗无云的天空上挂着弦月,只能勉强看见几颗黯淡的星星。停车场上停着一排排相同款式、相同颜色的汽车,所有汽车的模样都是一样的,只能通过车牌号和所停车位的编码来区分。几辆车子在他们头顶上飞过,与空气摩擦发出布料撕裂似的声音。宋扬提感到头昏脑胀,车里的弥漫着柑橘的清甜香气,车里放着她喜欢的《神谕》,空调开得很足,凉爽的冷风直往他身上吹,可是他还是感到燥热,他有些后悔。

    吃完饭出来后已经是十一点了,为数不多的休息晚他该补觉的,但他还是很高兴。他们开车到湖区的公园消遣时光,他们散步和聊天,低缓的斜坡上橙树和柠檬树散发出天然的清香,青草没过了他们的脚踝。黑色夜空中的鲜绿色光带拖着黄色的光芒,形成一条绚丽壮观的彩色光河,那大概是上城区的一些新实验?

    他们回到了车上,升到了约七百米高的天空中,树林在他们眼中逐渐缩小成了松针大小。他们飞过郊区,飞过平静的黑色湖泊,飞过连绵的树林,回到了他们所居住的城区。

    “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很爱你很爱你。”当他们的飞行器停到电梯上时,罗莎蒙德靠在他肩膀上说。

    宋扬听到这句话,笑了,他在别人面前很少笑得这么纯粹和柔和。他连耳朵都红透了,把头埋到了罗莎蒙德的白色围巾里闷闷的说:“我知道的,我也是,”他回应道,“那张纸片如果真是你留给我的,我气几天也就没事了。”

    罗莎蒙德轻轻地笑了,她想抓住来之不易的幸福,其他的事情,也许可以再等等。她感觉自己的胃抽动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难以捉摸而又显而易见。在还没有被新世界开发的边缘地带,在被新世界放弃的荒凉地带,在居住着原住民、孕育着反抗的种子的神秘地带。去哪里?怎么办?

    她想告诉他,说他们可以去隐居,他们可以去一个没有人的山谷。他们可以用现在的积蓄,买下一批种子、种植工具、绳索和钉子、伐木斧和羊角锤。他们再买一车面粉和罐头,备一些药品,买几把猎枪和一箱子弹,带上相机、纸张和笔。第一年他们可以靠罐头和面粉,还有野生的果子度日,第二年他们就可以收获自己种植的粮食和蔬果了。他们可以一起去打猎、捕鱼,在农耕的闲季里去山上写生和摄影,再买把吉他,他们可以自学这种古朴的乐器,甚至可以自己写曲子,唱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的情歌。芬芳的野茉莉,灿烂的银河,高大的栎树,滚落在草地上的野板栗……他们可以自己搭建一个木屋,从现在开始开工,她担保这用不了多久,或者他们可以直接找一个废弃的度假屋,然后修补一下,买一个净水器,装一个炉子,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己烤面包……他们的积蓄完全足够他们去隐居的了,如果不够还可以变卖房产,反正他们也不需要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还可以下山,装作自己只是度假回来,然后去购买需要的东西,或者去医院(如果他们中有一人生病了而且有必要看医生的话),然后再回到山上……谁也不会发现的,谁也不会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