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他必然会在这灼灼的目光前败下阵来。拆穿伪装、驱散迷雾，探明真相——宋扬喜欢做这样的事。他潜入人见人畏的深潭，撬开巨石，铲除污泥；他像鱼鹰一样善于捕捉水面之下的猎物，并且专门抓捕那些肥大的，贪婪的，在暗礁间循暗流游动的丑恶鲶鱼。该死的鲶鱼！都怪他们把联合时代这汪清潭搅浑了！他沉稳地迎接着杨颂震惊的视线，也未曾动摇过自己的目光。拿逼供的眼神去瞪一个女孩子，宋扬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么一天。杨颂究竟怎么了？他是否已在黑暗中偏离了正确的航向，逐渐变成了另一条鲶鱼？真相！真相！真相！他必须要查出个水落石出！

    短短几秒内，这目光与目光间的交锋已经进行了十数个回合。他们静默无言，铁铸般地僵在自己的位置上，躲闪、防御，进攻，他们曾经怎么对付自己的敌人，今天就怎么对付自己的朋友，这是一个趋向白热的心理战，关乎生死、荣誉、信任，信仰与认同。似乎那牵连着他俩的琴弦——让世界变得更好的人生追求，正在颤抖着，发出不和谐的琴音，大有彻底崩裂之势。然而到最后他们却没能分出胜负，他们势均力敌，谁都没能扳倒对方。这场战斗从刚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果，他们都太过老练，太清楚怎么把自己脆弱的感情紧紧遮掩，太明白如何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面不改色地撒谎。然而，最关键的地方是，他们两人都问心无愧。背离初心？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他们在这一点上自始至终从未背叛过对方！又怎会因为一点质疑而退缩呢？到头来他们得到的只是对方眼中投射出的自己的样子：满面孤疑、狼狈不堪、精疲力竭，神经质一样。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签了停战协议，将头扭向别处去了。宋扬又去不声不响地望着杨颂，但他的手却兀自行动起来，拿起酒瓶，把她面前的杯子注满了。整个过程中他都没再回头看一下，但却精准顺利地完成了倒酒的动作。一切如此自然，仿佛刚刚那场战争未曾存在过似的。杨颂盯着面前酒杯中微微荡漾的酒液，突然感觉自己如同被投入酒中的冰块般浸入了悲哀之中。她的心还在很猛烈地跳，但她却觉得如此压抑和痛苦，她的神经在一根根地结冰，她的肌肉在一块块失去知觉，她的身体正逐渐麻木、僵硬、冷却，死去。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在她的心中疯长，不对，那就是悲哀，是无边无际的悲哀罢了。当人们在应当信任别人的时候却必须去揣测和刺探别人的心灵，蛮狠地想要砸烂精神的私人壁障，就会产生这样的痛苦与悲哀。她觉得自己口渴得厉害，于是发起急来，学着宋扬的样子，抓起酒杯就往嘴里倒。冰凉的酒液很快滑过喉头，留下火一样灼辣的痕迹，烈酒的冲劲很快从胃里反弹上来撞上她的脑子，把她撞得头晕眼花。

    她呛着了，大声咳嗽起来。宋扬一动不动，只是又给她倒了酒，不过这次只倒了小半杯。杨颂试图把酒瓶抢过来给自己斟满，但宋扬动作更快，目不斜视地抬手把她挡开，将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你不是，你不是新基因计划的那个孩子，你哥哥看过你们父亲去世后的信件，他说你就是天神。而且新基因计划的那个孩子最后也会死在实验室的。”

    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热浪一阵又一阵地往他头上漫，他觉得自己的头晕乎乎的，脸又烫得厉害，浑身的皮肤在一轮轮地往外散热，自己好像正泡在温泉里。就在这么个时候，在自己同时处在紧张、焦虑、悲哀、痛苦，迷茫的时候，在自己被酒精折腾得头晕脑胀的时候，他选择向政府的跟屁虫杨颂说话。杨颂低垂着头，望着宋扬推回来的，斟好了的酒杯傻笑，她现在又觉得自己像是一朵浮在热咖啡上的奶油冰激凌了，一切彻骨的寒冷都在慢慢消失，而她最终会整个人融化在温暖而带着熏香气息的暖流里，舒畅异常。

    “我是，你是上帝，罗莎蒙德是天神，这是詹姆斯本人告诉我的。而且我觉得我会死，但不是死在实验室里，而是，而是死在梦里。”

    “哈哈！死在梦里多好！我不想死在实验室里，我，呃，我的人生才开始……但我宁愿，宁愿是罗莎蒙德死在梦里，我想要她寿终正寝，而我，我还是死在实验室里……..”

    他觉得头发昏发重，于是右手抓着酒杯，左手平放在桌上，将脑袋慢慢慢慢地放在左手上，他看着窗外。他在这坐了多久了？很久了吗？喝了多少？他是为了什么来这坐着的？谁知道……管他呢……他已经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好不容易被他放下的事情，疲劳，一直被压抑着的疲劳此时将他紧紧撰住，他打了个哈欠。时间的确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璀璨的金色光带已经逐渐暗淡下去，夜幕又向下沉了一些，天穹的最深处已经是墨蓝色。太阳消失在了建筑群之后，最后一点明亮的微光也在慢慢消散，黑夜，没有日光的寂静的黑夜就要到来啦，那些按耐不安的，不敢面对太阳的恶兽们就要倾巢而出啦。宋扬把目光收回，又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困倦终于在他停止工作和思考，稍作休息的时候追上了他，太好啦，这真是太好啦，他现在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做手势示意自己要结账。

    “刚刚走的那位小姐说，就算您今晚把这里的酒全包了，都把钱记在她的账上。”宋扬马上回头张望，只看到了一角白粉色裙子如此一来什么都解释的清了，难怪杨颂一坐下来就大摇大摆地给她倒酒仿佛自己是东道主一样，原来到头来他一直是被请客的那一个，他甚至想起了身边那把突然被搬走的椅子。

    “好家伙，就罗德里戈家这种资助不会马上破产吗？”他开了个很冷的笑话。但他已经懒得去看杨颂的神情了，他现在只想回家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他站起来，从椅背上拿下外套搭在手臂上，转身向餐厅的大门走去。

    “宋扬。”杨颂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站住了，转身回头看。“无论如何，宋扬，别放弃希望，事情总会有转机的，正义总是胜利。”杨颂犹豫了一下，举起酒杯扬了扬，对着他做了个敬酒的动作，“我希望你过得好，上帝。”

    他不加粉饰地笑了，那是一个你只能在朋友脸上看见的笑容。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大步离去了，他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里。现在只剩下杨颂一个人了。她看了看酒瓶里剩下的酒，给自己斟满，还是有剩，思量再三，她把余下的全部倒进了旁边的那只空杯子里。“干杯。”她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另一只杯子，虽然她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个人去寻找真正的上帝了。最后一点金光慢慢地消融进黑夜中，夜空终于与大地完全相接。黑夜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