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人类应当以美的诞生而感到无上光荣，那难以抗拒的、无法诉说的美，从创世的第一天起就在历史长河表面打卷的浪花之上摇曳，高高在上而又为人类世界奏响鼓瑟琴钹。

    女人的喃喃细声将正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文物研究的洛伦佐从虚幻的意识深处引领到现实中来，这位美的崇拜者的思绪像从浴缸的泡沫水面下猛然探出的脑袋，仿佛鼻梁和发尖还滴着水，花瓣随着水纹激荡飘开，同对美的礼赞一道化为幻影消失在洛伦佐的眼前，只有她的耳边还依稀回荡着水声。

    洛伦佐的视线探向四周寻找着那位敲醒他的女人。她仍保持着半个多小时的姿势，左手手肘靠着书柜架，右手手指捏着瓶子，下半身斜倚角落的墙壁，视野里全部的目光都被投屏的书吸引住。

    洛伦佐对此非常得意，他顺着女子的眼神看向他自己回忆的作品，玻璃瓶的外部雕琢精致，细碎的切面反射着各色的光线和味道，瓶子上有电子书的开关，瓶子里则是内存条和投射器。

    尔后她恢复平日倨傲的模样，走向这位时间旅行者。

    歌黛娃的嗓音微哑，像透红发紫的蛇果味道，“要是你下次所谓的旅行还是去掘墓的话，我会取消你的特殊资格的。”她的个子不如洛伦佐如此突出，因而双眼需要微微上抬才能直视他，这使得那双紫宝石平添一抹纯真与无辜之色。

    先知的眼眸深邃而明亮，总是在不经意间带着仿佛能够洞悉和吞噬一切的侵略感：“我是文物考察，您觉得文物考察还能怎么考察法。更何况我从不打扰平民百姓，而且总是象征性的挖挖，您看我可是什么都没挖出来过。工作原因，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你真想的话，”说到这里她狡黠一笑，“倒是也可以，但是我需要您回忆一下贾斯敏小姐当年的演讲稿，我打算偷她的一个字也不改。而且如果哪一天您要走给我说一声，光的行进怎样都会有声音，人消失的时候也是。”

    对方在听到这番话后也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喜悦，仅从眨眼的频率就能看出他内心的欣喜，好像他真的对这件事兴趣浓厚似地，因人类天然的好奇心而散发出的魅力更加迷人了。见此情景，歌黛娃的头颅再次高昂起来，她在心底为遇到这个朋友而沾沾自喜，她们的关系在未来一定会更加紧密，她们的灵魂在某些方面如此契合。

    话题很快转移到下一季规划上面，于是她也乐于向她的忠实听者介绍她的想法。她一字一句地讲述，带着实验室里才会出现的认真和坚定的表情：“我认为星舰的研发还是有必要的，地下城的改造也在进行，我们已经大体锁定了转移的方位和目标。至于前几天对你的实验，我留下来做基因组了，希望哪一天如果人类真的陷入某种不得已的境地时再用，当然，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我肯定是不会克隆你的，一个你我就够烦了，全世界都是你的话简直——”

    在这场空前盛大的梦境中，现实与虚幻、记忆与想象交织混杂，如同被染匠拖入同一口染缸里，色彩多变的漩涡中心便是梦境入口，他将经由这里沉没水底。

    他从干燥而柔软的仿草地毯上爬起来，往舱外的观测塔台跑去。小洛伦佐会将自己的双手同时向后摆，学着画册里的燕子的飞翔姿势跑起来，这是他常跑的路线，越过这方观测台的方钟，就能看到各家的舱室和公聚楼。他只能在晚上出门，戴着他喜欢的软帽，从第一次跑到这里，他便爱上了这种在高处俯视整个世界的奇妙感觉，庆幸的是，长大后的身高允许他继续拥有这样的体验。月亮像装帧精美的《圣经故事》里的黑白插图。喜悦之情随着他对明天的期待而倍倍增加，他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随后他开始做梦，这让他的一天更加圆满。孩子深深地沉浸在这些梦境之中，沉浸在这由各种活生生的感觉交织而成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中，不仅是希望，梦想，闪耀着金光的伊甸园，不仅是这可爱的往昔正神奇地重新崛起，而且还有那带着威胁和许诺的、诱人和危险的未来在尽情舞动。在这些梦境中找到了所有的拯救与和谐。充满秘密的生活凝视着他，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幽冥世界，一片僵直多刺的森林，到处潜伏着童话中描述的危险——然而，这些是那位女士的秘密，它们来自于她，又引向她，是她明亮的眼睛中小小的黑圈，小小的、充满威胁的深渊。

    深渊从未消失，他在悬崖边摇摆前行，时而因民众的滔天谣言惊慌失措，时而因首领的雷霆手段裹足不前。黑暗自幼包裹他生活的全部，地下城被黑色帷幕笼罩，财富与荣耀的金色铸就牢笼，他几乎溺毙其中。在帷幕的彼端是女神不可追逐的身影，星辉闪烁在她的发间，自由胜过千万华服装点，那是诗歌、思想与音乐的世界，当他还是孩童时就已吃过教训，贸然向那个世界伸手只会引来心理医生的叹息，养父的寻根问底和姑姑的不满。

    孩子呼喊着母亲，尽管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唯一的依托，是甜美、宽慰与依恋的具象化，是所有诗歌与画作都无法描摹的爱。

    在空荡回声与冷风呼号的孤寂深夜中，黑暗那侧给予他回应，温暖柔软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沉默抚慰着他的恐惧，黑暗那头的声音空洞而甜美，耐心又冷淡，为孩子细述城市每条街道的故事，帝国每场死亡的结局。黑暗从此成为令人沉醉的救赎，爱缺席时历史成了最佳的替代，对于历史之美的痴迷成了他跨越缄默、隐秘与时光的链接，在最初与最终的岁月里闪烁破碎的微光。

    孩童到少年，历史微末的细语自虚无垂下短暂解脱的机遇，少年往青年，伊甸园过往的残影随风带来名为自由的幻梦。他望向黑暗中，他看到罗德里戈夫人的面容，他看到各代伟人的面容，在相似面具之下他看不到自己。

    你是谁？先知，首领的养子，时间旅行者，怯懦观望海浪与风暴的海鸥，洛伦佐，那个只会做梦只能看见历史而对未来无能为力的人。

    命运的马车碾过所有王朝的皇冠，暗流之下激烈沸腾的火焰呼喊着一场变革。海鸥煽动翅膀，语言、民族、财富与自由思想，每一道风浪都令他茁壮，磨砺他的笔锋，为他的言辞欢呼。他有灿烂而精彩的未来，有做首领的姑姑，一生比大多数人都更明白发展的规律，从出生开始就是天选之子。但这不是他的故事的最后一章，他是伊甸园时代的孩子，罗德里戈夫人始终在他身后。

    那之后是什么呢？所有观众都在等待，一个必然的答案。

    做梦对于他是黎明前无法穿透的黑夜，也是冰冷陈腐世界中无法忽略的火光，是旅人漫长跋涉最终的归乡。遥远的距离令意向模糊混淆，使他产生了自由的错觉。只有历史和梦境为他带来自由，温暖柔软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挑断时间的珍珠线。时光轻柔地散乱跌落，回声奏响欲望、现实与不可及交织的梦境，他深深地沉浸在这些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