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工作申请如此轻松地被通过了，他不用再在下城区里冒着生命危险去非管制区；不用再花整整一天时间去各种离奇的地方抓叛军；不用再在能源危机的时候去收拾游行遗漏下来的那堆烂摊子，不用再次使用极不灵敏的感应水龙头洗漱，用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在狭窄到令他产生幽闭恐惧症的厨房里做好饭，然后把那一小堆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端上餐桌！他真的很为自己能去上城区工作而高兴。虽然他还是一个小警官，但他现在可是上城区的警务工作者了！这样说还得感谢国会大厦旁边的那具无头女尸，要是他没侦破那起案子，现在又对查阅申请书严格起来了，他就没大可能成功的申请去上城区。下城区，庸碌的、无聊的、一切都镀上层灰暗的。每个人都永远在重复着一天又一天的相同轨迹，未有什么特别的悲喜，永远无甚变化的景色，平俗的每一天，无法形容的疲劳与倦怠会漫上身躯。

    上城区，伊甸园，那是一个能让任何一个到访的访客都瞠目结舌的地方，没有人能无视那些醒目耀眼的电子屏；没有人能不赞美那些干净明亮的摩天大楼，没人能忘记便携的交通体系和愉悦的生活氛围，政府机关还是如此高效而有序。那里没有哐哐作响日夜不息的工厂，没有令人触目惊心的钢铁巨齿彼此咬合又松开，他们有能源革命，他们正在开发可控核聚变，这简直还是环境优美的天堂！

    阿塞特像童话里那个刚刚进城的田鼠一样，在警务大楼转来转去四下张望，看着冰凉光滑的大楼内壁，看着震慑人心的飞行器安置场，看那些头顶蛇般蜿蜒的桥和龙颈样的巨大管道，天啊，这可比插满霓虹灯管假装高级的下城区要壮观太多啦。这里的人们都光鲜亮丽，他们性格友善，会礼貌的感谢警务员。他们是直属于最高上司，秩序与安全小组的麦克唐纳德先生，这使得他们每天的工作动力十足，因为他的同僚不再整日感觉委委屈屈的而是可以直接向执政官本人汇报，更何况还有政府分配的房子和飞行器，他的翻了好几倍的劳作值也只需要买日常用品就好了。

    只比他大七八岁的麦克唐纳德是个英俊潇洒的大洋洲籍贯的伊甸园二代，也就是说他父母当初就跟着奥兰多一起搬进了上城区，柔软的褐色头发垂在他耳边，有点像是一只栗色的折耳兔。他脚步声微弱却坚定，眼睛里总是有种柔软的水光，总是在怜悯别人。他完全是不懂治安，就如同托马斯完全不懂基建，还颇受嘲讽的被安排去基建组实习。他总是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他的专业是政治系辅修文学，因此他的管理托伊甸园低得可怜的犯罪率和聪明的各国警探的福，可以评价为相当不错。他的心愿就是在基努广场听到夜莺歌唱，这象征着政治清明，他总说。

    按理说基努广场是有可能见到夜莺的，因为生理实验组总是搞些小鸟放飞做实验，但他确实一只也没见过。幸好他还有极为漫长的生命来等待这件事的发生，也许那是一辈子才发生一次的幸运事件呢，要永远乐观，有人说在洛德薇安见过夜莺，它那么美，在冷风中迟迟不愿意开口唱歌。但谁知道呢？也许又一个一百年过去之后，夜莺会在基努广场开口歌唱的。那将会是一个更清明的时代。

    他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自己在警局的工作，他初来乍到，麦克唐纳德相当体贴的把他放到一个需要人工审查的警局，这里能快速了解到上城区喜欢闹事的人们的特色。他坐着飞行器的路上就看见一群刚成年的男孩子向每一位过路警员示以白眼，他们很可能是看了那种小报觉得警察都狼狈为奸吃干饭的，很没有教养，但很符合一般的高傲青年印象，他们最终在生活中得到知识的验证，也在虚构作品中为颠扑不破的真理驳斥。

    刚毕业的实习小警员敲了敲水笔，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需要排队自行核验的人们的护照，一个一个递回去了。护照都很新，新裁纸张散出诱人的油墨香气，亟待勾引这些上城区居民逃生流亡。最前面的金发男孩回头剜他一眼，神态颇似秃鹫。而被盯住的阿塞特有着身为腐肉的落落大方，不得不说，很具威慑力量，无愧于他自封的非管制区第一神探的名号。这些人大多是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没有等身的荣誉，也不够努力，伊甸园的生存模式很严苛。大部分伊甸园的所谓“新时代先驱者”不知道苦难的味道，他们自己住进伊甸园了，就宣扬人类可以凭借自我的意志停滞不前甚至选择退化，但只有进化是一种不断生发的自然状态：杀戮、憎恨、支配、掠夺，只要放任这些欲望在阳光下横行，人类就可以在混沌中永远持有一席之地。

    冬季总是潮湿、寒冷且终日不见阳光，雾气从河道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慢悠悠将城市填平，天地灰暗一色。“麦克唐纳德，你在这里闲逛什么？”面前冷不防突然响起的女声和冬天的空气融为一体，以至于阿塞特没意识到女人的到来，他赶紧站直了身子，标准地对着声音的方向敬了个礼，然后才把目光投过去。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留着简洁利落的齐肩短亚麻色头发，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此时她正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冰冷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看，阿塞特感觉自己要被这种锐利的眼神盯得发起抖来了，他在上城区经常遇到这种性格的女强人，实际上他的记忆宫殿有一大片阴暗的角落都挂满了这种女强人的画像。

    “佩吉！”麦克唐纳德相当愉悦的转头，“这位是阿塞特先生，下城区的神探，刚调来警局的。阿塞特，这位也是我们组的，但是是在做文书方面工作的佩吉女士。她也是下城区神探上来的，你们之前虽然不在同一块大陆上，但是是我们组里仅有的下城区申请进来的，工作方面要相互帮忙。”

    她只是郑重的点点头，阿塞特注视着她的眼睛，是早已知晓了麦克唐纳德所有的未语之言。阿塞特走过去，冲着她伸出手，这是一个礼貌的邀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阿塞特感觉到了她的手，温热修长的手，她大概有很多年没碰过枪了。他看见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希望在眼睛里闪闪发光。

    “正好有人举报第十五区的居民楼有潜在风险，不如直接让阿塞特神探去负责那栋大楼的安全问题，既然他是神探的话。”她一边继续打量他，优雅地抬起两条的胳膊搭在纤细的腰间。

    目光是不是也可以像件过于沉重而不合身的盔甲，阿塞特暗想。这位女人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可怕，更何况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长期穿着奇怪的金属盔甲，那会被压得喘不上来气。他尽可能地以一种积极向上的情绪向着他为难的上司点头，傻傻的笑起来。

    “我听从伊甸......上城区的安排。”阿塞特的声音有些不确定，但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出里边似乎透露着小小的雀跃。

    麦克唐纳德有些犹豫，还是轻轻的点头同意了，推辞说还得走文书报告，他一个人无法决定。佩吉很积极的表示自己愿意提交所有的文件，并快速的取到离开的所有人的资料，立马出发去着手处理了。阿塞特看的莫名其妙，但他猜测她只是很热情。

    她离开后玫瑰精油的香气仍然盘旋在屋子上方，麦克唐纳德似乎是被呛到了，低头掩着口鼻埋怨：“这是一种自甘堕落的甜蜜，让人联想到诅咒着人的长期痛苦的记忆。”他在满满的希望之中嗅到它的甜味，贪婪地深深呼吸直到鼻腔发痛的时候，一厢情愿的幻想将不可避免地在他此后的人生中继续在他的身体里生长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