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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要描绘一个死去的年代,便只能从死亡起笔。于是在我想为你讲述艾琳娜时代前,我先去拜访了这位霸主的坟墓。我低伏着身子看着墓地,像孩子在草丛中第一次观察生命一样。一只变异了不知道几代的小虫爬上了我的手臂咬了我一口。她的骨灰盒安安静静的躺在那片坟墓里,墓碑上是快渴死的金鱼,被一池欲望的火焰撕咬,脱不掉紧身的红鳞。

    罗德里戈家正常老死的只有奥兰多,伊斯托克和詹姆斯三代人,但实际上没人知道艾琳娜是为什么而死的,即使是我。我只能大概的去揣测这一切。最后的一段日子,这位独裁的先行者仅是在高热与谵妄中渡过的,浑然不觉白昼与黑夜,仅是在痛苦与肺部的灼烧感中迎接自己的结局。直到最后,她近乎无法呼吸。可或许人之将死的确是有回光返照一说吧,她清晰地听见了身旁不眠地陪着她的人同她说的话。或者是那个人最后的交易,他的声音近乎是颤抖着的,问她被拉戈尔透露的关于地下城更多的秘密。夏逾清对这位首领是残忍的,她死后他就是她的活墓碑。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执政大楼前的基努广场已经聚集起一些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正站在广场前那个循环播放法条的巨大电子屏幕下窃窃私语,对政策写下自己的意见:当中有人来自下城区,那是下城区来参加第一届全体会议的代表,他们的衣着完完全全就是自己想象中的上城区人们会穿的朋克衣服,这倒反而使得他们显得格格不入,而那些衣冠楚楚的神情各异的男男女女,脸上是很放松的神情,是上城区的人。

    天上飞满了各色的飞行器,不间断的一直有客人抵达地面,街上的临时停放点很快就被占满了,他们只好去万灵殿停放,刚转角转而就被宏伟的万灵殿所吸引住,再也走不动了。街上的机器人在来来往往,好几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机器人撞到了彼此身上,接二连三笨拙的相互道歉声充斥着整个广场。广场上的那些人工智能正在努力的维持着秩序,他们温柔的指挥声在广场上此起彼伏。起先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官员,他们驾着无人智能车抵达,三三两两地聚在执政大楼前的绘画柱廊下交谈。这些人之中不乏有声望的智者。在这个年纪,老人们往往会发现自己容易在清晨惊醒,并且之后难以再次入睡,因此他们会早早地出门。随后,一批身穿白麻短袍的年轻议会官员正抱着平板等电子设备在机器人的陪伴下也走到广场上,从他们的衣服和徽章上或是他们后面跟着的和人类很像的机器人可以看出来,这群年轻人是联合政府未来的希望;他们同样在广场上停了下来开始交流吵架,。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很多路过的上城区普通居民也在上班路上停了下来,想看看这里发生了些什么。您还能看见一个有着金红色头发,身着白色无袖长袍、头戴兜帽的青年,正眯起眼睛眺望着广场南边的议事厅。

    那个总在上午来卖公元时代古董的小贩来植入广告程序,也摇摇晃晃偷偷摸摸地带着平板走近屏幕。那个看起来十分稚嫩的红发年轻人好奇的向他搭讪:“先生,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还能为什么?”老古董贩子的手一直没停下,讲话带着浓浓的非洲口音,“艾琳娜的第一届全体会议呗。你这是在元宇宙待了多久,连这种事情也不记得啦!哈!我们年轻而高傲的瓦西里耶夫小姐,终于要弯下腰去拾起地上的麦穗了——”

    他意识到那位年轻人一直没有离去,于是抬头去示意年轻人快些离开。年轻人的头发是暗红色,眼睛像一对黑宝石,除了证明身份的腕线,他没带任何电子设备。他整理了一番兜帽,把露到外面的红发掖回帽檐内侧——他的岁数应该不大,但看身形和步态应该都十分成熟。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年轻人已经融进广场上的人群难以分辨了。那位年轻人就是伟大的哲学家和建筑师,纪实作家拉戈尔·布鲁诺先生。他会使得无云晴空突兀爆雷鸣,天边坠落霹雳火,也许他现在还没展现这些特质,但他会作为地下城的规划者和先锋诗人青史留名。

    年轻人的风姿不凡和严肃态度会让人想到书里自奥林匹斯山而来的年轻酒神。他离开盛产黄金的吕底亚田野,走过阳光烤晒的波斯平原,穿过寒冷的米底亚地方,现在站在忒拜的七个城门的城墙前,化作凡人模样。他手持酒神杖——那神杖是大茴香杆削成的短矛,矛头缠绕葡萄枝;他头戴神冠——那神冠编织常青藤;他腰系鹿皮赤裸着雪白胸膛走在主街上。酒神挥动他喧闹的神杖,所到之处遍地流淌蜂蜜和酒浆,人群化作歌舞的海洋。

    到时候就连这位小贩也会高唱着“新生的酒神带着爱和生命降临忒拜。我愿意在狂欢的队伍中不知疲倦地用神杖敲地,口中高歌他的名字!来吧智慧的国王,和我一起去追随他。”

    陆陆续续地又有一些人从飞行器里出来,大多是常在各种报上抛头露面的公务员,也有人是为出席所能换取的酬劳特意前来的民众代表。太阳已经升得够高了,广场上设起警戒线,人群也开始缓缓地从执政大楼所在的北侧向大楼前移动。泛白的阳光投在议事会大厅的外墙上,旁边日晷柱廊地面的影子已经从正西偏向了南,柱身的古罗马式的绘画闪着石灰色的光泽。

    随着议事大楼的门打开,一缕阳光直直的照了进去,和天窗上照下来的光组成了漂亮的十字架光栅。门很快就关上了,年轻人踮起脚来往前凑去,这轻而易举,他只需要和来照相的机器人竞争就行了。门关上时楼里刹那一片乌黑,他只看见艾琳娜的白色裙摆沾满了阳光轻轻的飘走了,随后大门紧闭。年轻人只好转向了随处可见的大电子屏前观看转播。

    大屏幕里显示着首领的两位助手从门后走出,在一个巨型飞行舱里先后落座。随后,各个小组的执政官和最高联合法院代表人,下城区的总督和代表团分别从议事会的两个侧门被带出来,他们的座位安排在飞行舱左右。主持人是心理组的组长乔纳斯,担任过一年小组会议的议长,是小组议事会中颇有名望的成员。他年过五十,衣着朴素,蓄着精心打理过的胡须,两眼从松弛的眼皮下散播出一种灰蓝色的思虑,这是你只能从一个兢兢业业者脸上才能看到的神色。当他站在最高处的观景台上,扫视过屋子时,威严目光仍然让不少年长的公民想起他作为议长提出全方面禁止大脑芯片插入的情形。

    艾琳娜,延绵的花朵如同银河里星光璀璨般绽放,这是人们从《贝弗利女士报》中得知的她的名字。她只穿罗德里戈家族女性传统的穿着束腰浅色长裙,面临众多打量的目光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时而低头看着地面上石砖的裂痕,时而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远处画布上的青褐色山林,或是追逐飞过广场的琴鸟所投下的影子,任由盘在脑后的黑发有些松散地晃动,她灵动的目光使她像一个许久不曾在户外玩耍的孩子,事实上她已经四十岁了,但人们总把她想成一个孩子。直到当主持人宣读到下城区层出不穷的叛乱问题时,她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和摄像头悲哀地对视片刻又移开了视线,把浅蓝到有些透明的眼睛投向人群,人群没给她任何反应,等问题读完后,人群开始骚动:[造梦者真的被消灭了吗][人工智能的定位究竟是什么][“主”到底会不会退出管理体系]

    她远远的看到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广场上的人群中一双黑色的眼睛,以至于像一瞬间阳光过于强烈而产生的幻觉。眼睛的主人正看着艾琳娜,严肃而带有批判的神情让她莫名其妙对心中预演过无数遍、也早已接受的审判结果感到一丝微弱的恐惧,那双眼睛正透过历史看着她,这种想法使她不由自主的战栗。

    “绅士们,请分别对单个问题询问,”另外一位黑发的中年男子脱下了兜帽,那是下城区的新总督夏逾清,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注意会场秩序。”

    黑发男人身穿繁重的短袍,站在他的飞行器上,他肤色健康,露在外面的四肢修长矫健,手臂上套着镶有神经刺激点的臂环,他桌子上没有电子设备而是一叠厚厚的羊皮纸。他原本戴着宽大的兜帽,帽檐遮住了眼睛,而他的声音中有一种魔力,让人忍不住在他开口时侧耳倾听,同时回应他的话语。他的脸微微侧向乔纳斯,无声地要求着对方的回答,后者打量了他一阵,才不失礼貌地回答道:“注意秩序,各位代表。”

    与年长慈和的议长先生相比,黑发男人的声音要稳重不少,而他眉间常常蹙眉留下的皱纹更让他比实际看起来要年长一截,神采奕奕的双眼时刻流露着高傲的刻薄,这往往是那些常年处理公文的年长者所缺失的,年轻人当然知道他在当上总督之前在做什么工作。尽管夏逾清是一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却当仁不让地没让任何人敲开他的心门。他曾经试图询问,但后果是徒劳的。他什么也不愿讲。但后来,有些事情不攻自破,事实于他,就如蚌壳里的珍珠一样明晰了。此时的询问已经变成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他回答完问题,不理会身后议员们的低呼,径自把目光投回艾琳娜身上。

    在艾琳娜的示意下,议会中间摆上了一个大圆摆,圆摆开始旋转,艾琳娜开始进行她对所有公民的诉讼。她温和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的特殊材料构成的坚硬墙壁之间,只有在这个瞬间,人们才会满是敬畏和惊恐地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私生女,而是他们自己公选选出来的首领,这个衣着简单的黑发女人掌管着整个地球的财富和人类的世界,她的威严不来自它物,而是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各个盘桓交错势力之间的傲慢,她所掌管的,是人类在度过短暂或漫长的一生时在地面所要面临的,无法逃避的永恒的法律和管制。

    等她话音落下,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个长相美艳绝伦,气质超凡脱俗的女人,拥有出众的口才和精密的逻辑。至于夏逾清——她最近的政敌和麻烦来源,他的兜帽落到颈间,露出一头在浮动的热气里闪烁着巨大仿阳灯照耀下的碎金光泽的耀眼黑发,长过耳际,就像立在宫殿前的英雄塑像。他长着一副质疑一切的思虑者应有的面孔,眉头紧蹙,嘴角微抿,仿佛疲于修补世界的一切纰漏。当他眯起双眼,发出明显失去耐心的冷哼时,甚至会让人生出触怒极权者后特有的大难临头之感。

    而艾琳娜渐入佳境,她是个出色的政客——不是政治家,不是哲学家,不是首领,是正宗政客。她在全力反驳人们的质疑,却没再提出自己的任何观点。她对权力的那种热烈的爱,似乎已经脱离了道德和理想的桎梏,而一厢情愿地全都倾倒在权力附带的名誉身上。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无比喧腾而炽热的权利感,因此她的爱就像一阵鼎沸的风,在原野上摧折万物般地蹿房越脊,直至将荒芜的枯草吹得迎风而起,蓬勃出鲜活的生机。

    傍晚时分,太阳还没有完全沉到海洋中去,站在基努广场上的年轻人向西方眺望,天空呈现出带着玫瑰色泽的邃蓝,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则是明亮的橘红色,几颗稀疏的星星挂在色彩交界的地方。晚风吹起来后,广场上撤去白天的布置,电子屏幕上出现了电子宠物和各种新型机器人的广告,广场中心的圆形水池旁边堆满了新鲜的饮品,响着电子篝火的嗞啦声,很多退会的下城区代表已经更换了更舒适的衣服,围在水池旁的桌椅前饮酒作乐。繁华的伊甸园影子渗入他们的眼眶,在他们眼中转了一圈,又被泪珠包裹着从脸颊上滑落,什么也没留下。

    远离人群的万灵殿的最高层是理想的观景地点:不会过分嘈杂,但又足够看清热闹的人群,同时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红发年轻人已经换回了他自己的衣服,并且为了看得舒服些,他解下了腰带丢在一边,你可以看见他腰间的电子镣铐。一直紫色蝴蝶停在他手上,他连头也没低,顺手捏碎了那只漂亮的蝴蝶,用脚磨碎了蝴蝶的躯干。他喝了酒,于是慵懒得像个王宫里的贵族。逐渐昏暗的暮色里,议政大楼黝黑的轮廓对他而言,像一个造价低廉、雕工拙劣的墓碑。

    艾琳娜是最后一个走从执政大楼出来的,夏逾清顺手帮她披上了黑色的外袍,红发年轻人下意识地站起来,他引颈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