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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他坐起身来,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烟盒。他听到黑暗中打火机的脆响,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詹姆斯沉默地置身于灰白色的烟雾之后,一头浓密的金发蓬乱地张起,像只孤独的狮子。他笨拙地抿住一支烟。

    这并不是他该触碰的东西:焦油会糊住气管,高温会灼伤肺部,更换这些人造器官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资金。他对此非常清楚,体内植入的程序能让他有效规避一切可能对躯体造成的伤害,但他仍然忍不住想要触碰。

    他把烟点燃,烟草燃烧的气味钻进他的鼻腔。诺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荡荡的,甚至连呼喊都有回声。他指尖夹着一根烟,银色的雾绕在他手腕上,像是戴了一圈白色的手铐。艾琳娜说完抬起头来,用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又或者是越过了他,看向了与他极其相似的一道影子。他因为那道模糊的影子而怔愣,眼睛在剧烈地迸跳着,像在渴求着什么,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她对那种眼神感到困惑,想要发问,但詹姆斯先她一步从幻想中抽离,匆匆掐灭了指尖的烟,咧开嘴冲着他笑,问她有没有打算去见见芙洛林,他总是是这样,遇到他不想面对的问题他总能用最快的方式逃离,不给人留下任何的机会。

    烟草的苦味刺入他的味蕾,整个舌头都痛得像是在燃烧。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烟。他深谙吸烟的危害,相关的文献他查阅过数百万篇。但他仍是迫切地想要尝试。他曾经问父亲人类为什么要用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方式来获取短暂的幸福感,对方看着窗外的灯海若有所思,最终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只是用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温柔地对他说小孩子不需要懂。

    烟雾被拉扯着吸进了天花板上的排风口,沉默使得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寒冰,把他和沉默的新首领永久地封存在了里面。他想要打破这个沉默,问艾琳娜有没有打算去看芙洛林,可是声音传播得出奇的慢,仿佛他们两人之间相隔不是一床被褥,而是十亿光年。

    艾琳娜那双蓝色眼睛像是在迸跳,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迸跳,就连声音也在颤抖,表示马上就去。再一次地,对方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与他极其相似的一道影子,一样有着翠绿色眼睛的另外两个人。而傍晚昏暗的光线让烟雾将他的身体分解成混沌的色块,如同幽灵一般沿着无规则的路线移走,最终形成了一道灰黑色的人影,和艾琳娜记忆中的人影重叠在一起。窗户没关,秋风吹散了相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烟雾。她的目光黯淡下来,甚至连詹姆斯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有什么东西熄灭了,永远地熄灭了。

    艾琳娜出生时,詹姆斯在议政大楼里写邮件,看全息投影看的正眼花缭乱。他还记得本来要向父亲申报最高法院政务的托马斯姗姗来迟,一面道歉却又面露喜色。彼时罗莎蒙德的归属问题还没有解决,他自己也牵涉其中多少有些焦头烂额。当托马斯抱着新生的女孩来到他的面前,女孩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瞳清澈无尘,倒映了天空的蓝,与他见过的战火硝烟格格不入。他抬起手,想要捏一捏婴儿的脸颊,又怕粗糙的手指划伤这孩子的皮肤。但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孩子将小手抬起,伸向了他,他也就鬼使神差地轻轻握住了。谁知这狡猾的孩子顺势紧紧攥住他的食指,不打算松手,最后他无奈地接过这孩子,笨拙地哄着,手臂不敢收得太紧,直到她沉沉睡去松开了小拳头。

    詹姆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分给他的两个女儿,就更没有时间分给这个特殊的小姑娘。有时候他会想,没有比托马斯更漫不经心的透彻分析,也没有比芙洛林更大开大阖的细腻诠释,两个人骨子里都混合着纯粹的冷酷和纯粹的歇斯底里,在彼此的生命里点燃浓黑的火焰,他渴望看到火焰中间到底是什么。可他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他绞尽脑汁地解决债务问题,改革下城区的监管问题,又要继续寻找到处找茬的反叛者。时间在奔忙中流逝,当他整装待发准备离开洛德薇安前往下城区再去看看海琳娜和佩吉她们在干什么的时候,才蓦地发现当初让他头痛的孩子已经是满地乱跑的年纪了。

    他来向妹妹家道别,进门就看到芙洛林手里端着碗,在哄四岁的孩子喝药。女孩扭过脸躲避汤匙的时候与他对视了,她还是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玫瑰花冠,原本因在家里闷了太多天而委屈紧皱的眉头,在看到有人来拯救自己时舒展开。

    “还没有睡觉吗?”詹姆斯冲她招招手,小孩子就一蹦一跳地过来,芙洛林看着手中的药汤不知所措。詹姆斯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示意芙洛林把碗递给他,“舅舅给你讲睡前故事,好吗?”他顺势晃了晃手中的药,“但你要先把它喝了。”

    艾琳娜眼角还有泪光,此时却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喝完了,詹姆斯给艾琳娜盖上一条毛绒绒的毯子,等芙洛林轻轻的带上了门,才用他低哑的声线将手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那一天啊,是我遭遇的最可恨的日子!那一夜啊,那可怕的筵席上发生的骇人听闻的灾难啊,我父亲看见那两双手进行的卑鄙的屠杀,也是那两双手陷害了我的生命,把我毁了!”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阿伽门农惨遭杀害被篡权,冰冷的宫殿中只有他的女儿厄勒克特拉在为他悲鸣,詹姆斯从不入戏,足以让他用置身事外语气谈论书籍里的故事,“如果那不幸的死者躺在泥土里化为乌有,而他们却不偿还血债,人们的羞耻之心和对神的虔诚便会消失。”

    “最后她的复仇成功了吗?”艾琳娜脑袋已经开始混沌,她想她坚持不到詹姆斯读完就会睡去。

    “是的,他的弟弟回来了,他们完成了复仇。”詹姆斯读的很别扭,但还是强打精神,认知鞭挞着神经,几乎无可消弭。每次提及兄弟和复仇的时候,那股神经痛就每每卷土重来,成为某种沉疴难愈的旧疾。他用指腹抹了一下眉尖,伸长手臂去扶艾琳娜的肩膀,轻轻的把她安置在红丝绒的被褥里,“所以我想,这不是一个太坏的结局。”

    “可是,阿伽门农还是永远离开了厄勒克特拉。”艾琳娜在梦境与现实挣扎的间隙呢喃,敏锐地看见他眼底的一时松动,有种情绪洇湿纸背,慢悠悠晃动,“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她沉沉睡去,詹姆斯还在读着,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晚风吹来一丝幽香,他低下头,看到摇曳在石板缝隙间的马鞭草。被悉心照料在陶盆中的花们已经在转凉的天气中渐次枯萎了。不知何时掉落的种子,藏身在缝隙间悄然生根发芽,终于在这个时节,开出了花,招来几只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