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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通常情况下,遭遇年轻漂亮的女士主动搭讪都是一件幸事,尤其是你和托马斯这个家伙一起长大的话,这个衣品糟糕到让他这个在下城区呆了好几年的詹姆斯都无法理解的家伙有着奇怪的吸引女性的魅力。因此早在五十年前,她们迷人的笑容常常会让他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并最终陷入一种生无可恋的境地。他曾经因为追逐舞会上一位美丽的小姐的主动邀约而被房间的台阶绊倒撞在了柱子上摔折了手腕,事后整整两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恨不能以头抢地。

    他自以为早已摆脱了当年的青涩。虽然他仍做不到从女士们的颦笑娇嗔中准确体察她们千回百转的心思,可他至少能够风度翩翩地照顾出入社交场的名媛们——这和他年轻时在曼哈顿的情形还不大一样,上城区的名媛家里不是有钱的而是有知识的,他们的父母都是科学家与哲学家,因此社交礼仪往往准备的不算充分。他反正已经退休了,逐渐就没什么追求,和年轻姑娘聊聊天有助于他开阔视野和恢复自信心。

    这原本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傍晚。书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了,他摘下了特制的有分析和百科系统的眼镜,或许他应该戳戳平板打开那盏灯,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但其实他的心里却期待着能立刻有一个仆人来通知他晚餐已经备好,让他心安理得地将那堆折磨了他一整天的邮件都放到备忘录里。他的思维平滑如镜,这使得他心情愉悦。可他宁静而繁忙的夜晚注定要被收件箱的提示音打乱——如同一阵风掠过湖面,带来阵阵涟漪,那是太空组的贾斯敏邮件的专用提示音。谨慎起见,他再三确认了此事的真实性和可能性,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他仔细地阅读了附件中的内容。贾斯敏的用词极尽委婉,但其寓意不言自明,她不认为在外太空文明和地球现有生物环境的情况下脆弱的人工生态系统还能撑几个百年。她们组会的一致意见是地下城计划。如果计划成功,伊甸园的死亡将不足为惧。但是他极度怀疑看上去连地下核心体系都难以支撑的地下城的真正用处,即使那是《神谕》指定的生存之所,他需要夏逾清的进一步确认,他本人不仅是艾琳娜的未婚夫,还算是地下城的设计师。

    随着夏逾清的邮件,他投影出一张全息流程图,地下城会经过至少三十个周期的训练,确保在模拟情境中做出与地球百分之百相同的抉择。后续测试证明了该方法的可重复性。他在思考,而那思考很可能引向一个令他不安的结论。‘你我犹如镜中对视,所见无非虚幻迷蒙’——站在面对面放置的镜子中间,镜子对自身的映射,便相当于自省的过程。放眼望去,倒影无限,自我重复同样无限。[你可以将其视为一块拼图,某个宏大图景的一小部分。它也可以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生命的出现本身。]夏逾清解释说。

    敲门声响起,他在心中默默欢呼,结束了自己正在遭受的酷刑。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扔下了手中的电容笔。但他却勒令自己不准起身,而是轻咳了一声,调整出一位稳重端庄、爱岗敬业的退休领袖所应有的形象,回答道:“请进。”

    两位青春洋溢的豆蔻少女站在他的门外。一个有着乱糟糟的黑发,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活力,衣领一只竖着一只耸拉着,另一个是娴静的红发女孩,乖巧好奇的看着姐姐和舅公。女孩们捕捉到他眼中的诧异,她们一起笑意盈盈地朝他走来,于是诧异很快就变成了惊恐。在他没有来得及逃离之前,她们已然一边一个将他按在椅子里让他讲故事。

    托妮莎和杰芮珂是家族第五代里最年长的两位,托妮莎作为埃尔伯特的长女,继承了她父亲的聪明和优秀的口才,兼具她母亲的细腻和体贴,而和她差了四岁的妹妹杰芮珂,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敏感漂亮,流畅的文笔弥补了她略微有些口吃的困难。但不幸的是,年轻的姐妹俩目前最感兴趣的领域是将上述全部聪敏应用于搞恶作剧上。比如趁着假期搞一堆乱起八糟的家庭聚会来打扰他。

    遥想上周天,当詹姆斯毫无防备地踏入餐厅,发现本应摆着日常晚餐的桌上竟布置好了接待贵客时才会使用的烛台与酒杯,而吧台那边的致命小行星都失踪了,而是换上了很多不同风味的营养液或是饮料果汁。还未待他发出任何疑问,乐声即陡然响起。身穿粉色睡衣的年幼的杰芮珂突然出现朝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然后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继续在吧台下面拿出来一堆冰淇淋之类的。那些家里更年幼的孩子们穿着睡衣一拥而上为他鼓掌大叫着“睡衣夜”,而他本人却被困在姑娘们的拥抱之中无法脱身。詹姆斯这才挫败地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反应可能比二十年前还要糟糕。他大约是束手无策地接受了她们的拥抱,然后在她们热切期盼着他做出回应时,于全体孙辈的见证下当场丧失语言功能。看吧,这就是他含辛茹苦地教育这两位托马斯的曾孙,这两位才华横溢的淑女的下场。

    虽然刚才准备逃跑的企图可能已经暴露了他就是在虚张声势的事实,但既然事已至此,他总得采取些补救措施重新树立起首领的威信。于是,他板起面孔,义正辞严地说道:“年轻的女士们,娱乐活动大可不必这么频繁,杰芮珂,你的天体物理学的怎么样了——”

    “杰芮珂可以明天再背,反正是在家上课。”托妮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某位慈祥的老爷爷的表演,“曾祖父,我们已经是第五代孙辈了,我弟弟连太爷爷都没见过,您要是不好好给我们灌输灌输家族兴荣史,我们就只能再《贝弗利女士报》那里看了。”她挥手示意面红耳赤的小杰芮珂直接无视掉一切反抗,按原计划行动。詹姆斯放弃了挣扎,直接转入生无可恋阶段。

    再次一拥而上的孙辈让他不知所措,在心底哀嚎,幸而他家似乎每个人都有两三个孩子,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助了人口基数,他还能认出来谁是谁。他们坐成一排,仰着小脸打算听故事。詹姆斯莫名其妙的一阵心酸,想着也许自己抽出时间来致力于后辈培养会是个好主意。

    “曾爷爷!我昨天看了一本赛德版的您的传记!”托妮莎的小弟弟一脸的自豪,“他讲了您的好多段恋爱史,我最喜欢和那位红发美人的故事,你们谁都不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实在是令人不忍卒读,您现在还和她联系吗?”

    詹姆斯被猛地一问,大脑有些空白,况且他的口才本来就不好,还没想到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托妮莎立马往她弟弟头上猛拍了一下:“你傻呀,那不是咱们曾奶奶吗?”她有些犹犹豫豫的问詹姆斯:“是吧?就这一位红发的姑娘?”

    “赛德的传记是怎么过审查的?”他慌慌张张的回应,他意识到桃色新闻使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开始思索这群小孩能够获得信息的一切渠道,紧张地研究自己身为家长的威严究竟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性。

    “我倒不是在书里看的,芙洛林小姐也说过的,她讲得相当精彩——”杰芮珂面红耳赤急急忙忙的站起来说,为她很喜欢的作家赛德辩解。

    “我觉得姑姑讲的更主观。”黑发的小女孩兴高采烈打断了她表姐的长篇大论。

    “你们要是只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话,现在立刻给我回到房间里去复习功课,仔细反省!”詹姆斯一怒之下,不由拍案而起,“而我必须立刻去给审查局的厄尔写邮件去。”

    几个孩子一拥而上堵住了他,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他觉得自己灰溜溜的逃跑了,还不知道那几个孩子会在背后说他什么呢,于是妥协的坐下来,问他们想知道些什么。他给他们拿了薄薄的毯子盖着,自己也坐在地毯上毫无祖父的尊严,他望着月亮回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花了眼,有一只蝴蝶的影子映在月亮上。他讲着他小时候母亲为他讲的那些故事,那也是他唯一知道的故事,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故事也在变化着样子。

    卡珊德拉缩在雅典娜神像的阴影里,这是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她的家乡已经陷入一片火光之中。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哭喊和挣扎。即使闭上眼蒙住耳朵,她的人民绝望挣扎的影像仍旧在她脑海中清晰可见。这是神希望我看到的吗?她无比痛恨自己是个预言者的事实。

    从背后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卡珊德拉尽力不发出声音地扭曲身体,往更深的阴影处躲藏,祈祷自己不要被发现。但是侵入者明显不会放过搜刮神殿的任何一个角落。很明显他们今晚已经搜刮了不知道多少个房屋,早已轻车熟路。很快有人发现了角落中的她。俄琉斯的儿子埃阿斯一把把她拉扯起来,向他的同伴们炫耀自己的发现。他的同伴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大笑,一齐拥上来。有人开始撕扯她的长袍。

    “这里是神庙!”她用力挣扎,“你们这是在亵渎雅典娜的神庙!”

    “得了吧,神已经决定了特罗伊人的命运,他们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埃阿斯对此不屑一顾。“雅典娜看过这个神庙的牺牲一眼吗?”

    卡珊德拉内心同意了埃阿斯狂妄的论断。她想起就在不久前,她的母亲和其他王族的妇女就在这里向雅典娜献上纯白的牛犊和羔羊,祈求女神庇佑她曾经钟爱过的城市。神庙里供奉的是女神在特洛伊建立之初就降下的神像,金甲银盔,一手拿着她的巨盾,一手持着长枪,脚下散落着象征她手艺的纺锤。但是她看见真正的女神在天上偏过头去,拒绝了她们的祈祷。就如她现在任凭洛克里斯人在她庄严的神像前随意处置她的女祭司。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持大盾的女神,目光炯炯的雅典娜,我请求你,就算你偏过头去不看你的祭司,也不要让此等污秽之举污染你神圣的居所——

    突然,抓着她手臂的蛮力消失了,卡珊德拉挣脱开来,拼命向前跑去。身后的一切失去了动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神庙大厅。她回过头去,看见那群人都变成了石头,脸上还带着贪欲的大笑。身后的神像手中闪烁着光芒,本该是石头的盾牌从背后看起来闪耀这金属的光泽。她突然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埃癸斯,女神的巨盾。镶嵌在它中央的蛇发怪物即使死了,也能将所有看到她的人变成石头。

    一股冲动涌上卡珊德拉的心头。她开始缓慢往回走,就像走在泥沼之中。如果我也去看一眼那蛇发女妖的头,她想,我就也会变成这里的一座石像,而不是阿开亚人的奴隶。有什么比与家乡一同迎来毁灭更适合特洛伊公主呢?

    但是特洛伊的仇敌仍然会逍遥地活在世上。她想着,慢慢接近了那些石像。他们的脸因欲望而扭曲,然后鲜活而永恒地凝固在石头的表面。这是一个征兆,厄里斯女神已经来到这个战场。不仅洛克里斯人,所有阿开亚人侵略者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在这座城市里行渎神之举。这只是一个开始,卡珊德拉默念:我要看到疯狂带引着他们走向的结局,我要看到我们仇敌的毁灭。两种思绪在她脑海中撕扯,尊严引领她向前,仇恨拖着她的脚步。神像正面仿佛有塔耳塔洛斯最深处那么遥远。

    突然她听到了脚步声。一个侍女从神殿深处走来,仿佛一下子就来到了卡珊德拉身边。月光从敞开的门口直射进来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并不是卡珊德拉侍女中的任何一个,卡珊德拉认出,这是雅典娜本人。

    “我的公主。”侍女轻轻地说道,一只手将卡珊德拉拥入怀中。卡珊德拉即刻意识到,这是女神在阻止她走到美杜莎的视线之中。她无法选择去死。于是泪水从她的眼种止不住地涌出,濡湿了女神长袍的前胸。女神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随着手指的抚动,她的脑海中涌现出了新的影像。

    她看到阿开亚人的统帅阿伽门农远在迈锡尼富丽堂皇的宫殿,王座上坐着的却是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情夫;她看到他们虚情假意地欢迎远征军归来,转眼间将志得意满的统帅杀死在水汽氤氲的浴池中;她看到阿伽门农的儿子被赶出宫殿,阿伽门农的女儿日夜哭泣。

    长夜剩下的时间她们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当有玫瑰色手指的欧若拉从遥远的东方升起的时候,卡珊德拉依旧将她的头埋在女神的胸前,眼睛却早已流不出泪水。清晨的阳光穿透敞开的门口,女神的化身像朝露一样散去了。

    “不要忘记我向你许诺你会见证你的敌人的结局。”她听见女神仍在她的耳边低语。

    但是雅典娜,头盔闪亮的女神,你已经站在城墙的另一边,带领你的宠儿毁灭了特洛伊。你的垂怜就像我留在你胸前的泪水,转瞬而逝,甚至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普里阿摩斯的女儿抬头走出神殿,她已经不会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