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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上帝并不爱我。

    托妮莎时常这样想着——父亲早逝,母亲偏爱,一直被忽视。小时候人们把她定义成一个很乖的孩子。很乖,指哪里都顺着大人心意,长相很乖,成绩很乖,事业很乖,意思是全身上下从脸到脚都让人满意。她事事依着人做,从小就很学会怎么讨大人怜爱,换来多几块糖、多几声夸,长大了一点之后,她身上在成人们嘴里的乖换来更多的顺风顺水。一直到中学时代,藏据在她身体里的这身习惯让她趾高气扬地走上了巅峰。

    然而没有人会那样有先见之明地料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妹妹会是如此惊艳不可方物的天才,抢走她身上所有的聚光灯,而这样的发展的确又更为这样荒诞剧的戏剧性作以累加。但她也无意抱怨,她隐隐约约的猜想这是所有家里很多孩子的家庭所必须面对的事情。爷爷和舅公就是这样,不过他们一样耀眼,詹姆斯曾说他会记起他们愚昧轻狂时做出的每一个比赛,每一个于定音时的回响到今日仍有余震。他看着姐妹俩若有所思的严肃说:“但你们不会再那样做了,因为有我们作为警告。”

    人声鼎沸,天已放晴,要这些感官也再没什么用处了。演讲终于结束后,她一下比自己的凡躯老上三倍,怔怔盯着它,孤单的酒瓶,而它好像也在悠悠回望;直到妹妹唤她她才又年轻回来。何时他们不再年轻呢?还好每一场演讲集会最终都要结束的,这一场就快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一家要争先恐后的去做首领?她确实想改变现状,但同样这么想着的爸爸爷爷祖母不都被自己的理想害死了吗?他们得到了什么?

    她独自担着地球上只有她一人懂得的语言,痛苦的语言。轻不可闻的急喘,手指的抽动,指节的稍稍褪色。眼角的微颤。破茧。这茧已破了多久?只有她独自徒劳地捕捉着联合政府下世界的痛苦,像盲人站在暴风眼里,为气流泛凉忧愁。那痛苦于她永远只是不连贯的词,她会花一辈子追着碎石子和路上马鞭草的痕迹走。

    她觉得杰芮珂漂亮的像一只濒死的白蝴蝶挂在树刺上,像教刮刀修的太细的一幅哭泣的油画,像一层被抹的薄到失去味道的黄油,她燃烧,她颤抖,像粉身碎骨的大理石人像,像孩子笃信童话的缘由。她悲惨又美丽,像是红色的月亮。她脸上表情冷静深处埋藏疯狂。她教人担心她太漂亮了会凋零,偏偏她还很安静,像是垂泪的静默圣母。杰芮珂冲你笑的时候,你怎会不愿为她赴死呢;即便她要求的是一起活着,但你想的怎会不是殉道式的终幕呢,死总要比生更浪漫。于是她的姐姐和她的信徒会哭着拥紧她,发狠地爱她,更狠地恨自己。

    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每一辈里只有一个孩子能出人头地,而她们从小都是当做君王培养的,因而弟妹对于她就像濒死的鱼一样一尾一尾从人海中挣扎着跳出来,囤积在广场中央,甩着银色的鱼尾,逼着她用双手拼命抓着滑溜溜的鱼鳞,不然它们就会死去。死去的消息是横陈的鱼尸。尽管只投去一眼,都会唤起她内心逐渐膨胀的恐惧,仿佛看见了凝滞死白色的鱼眼睛。

    在弟弟成长的过程中,托妮莎已经忙的脚不沾地了。她弟弟作为骑士小说的主角而言再合适不过,他被蒙在鼓中,他有众望所归的浑然天成的戏剧性,对这出荒诞剧配合得令人怀疑他是否早就知晓一切真相。他的确是世界的主角,从五年前开始被世界注视着,被世界那样狂热地爱着。只因为他姓罗德里戈,他的孩子也能姓罗德里戈。

    还是人类更适合大多数创新型和感受型的工作,当家里的厨师和仆人为罗德里戈家的年度晚餐做最后的润色时,全家人坐在客厅里,围绕着他们头顶上是若隐若现的全息投影的城区,他们感受着熊熊燃烧的壁炉的温暖,火焰在木头上闪烁,嘶嘶作响,风雨把外面的世界都涂得惨白,雨幕里看不清东西,雨点断线而坠,一支支射入大地的箭。

    除了芙洛林姑奶奶之外,当年亲眼看着[伊甸园]成立的人都去世了,他们可以永生,他们可以选择把意识传到云端,给自己换上机械支架,现在很多人身上没几个自己的器官了——新基因计划虽然是禁令,但既然基因无法改变,那些贪婪的家伙总是有方法。“好人活的久”是错的,好人肯定活不久的,因为坏人实在有太多方法活的久了,他们需要好人的生命献祭,以便在神面前做等价代换。

    杰芮珂磕磕绊绊的讲述了她新写的惊人文章,每个人都对她着迷,他们的心思挂在她的每一个字上,他们的表情随着文章的情感而变化,以及看着她的身体如何随着她的话语的流动而移动。她像她父亲一样因为早慧拥有高超的能力,但一生的天才将会急遽耗尽。每个人都对杰芮珂的文章印象深刻,杰芮珂转过身来看到她的姐姐坚定地盯着她,眼睛闪闪发光而脸色茫然。这使得她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和每个人,开始迟来的恐惧。托妮莎没看到妹妹的恐惧,与她的妹妹进行眼神交流,微笑着眨了眨眼。

    他们也喜欢托妮莎说话,喜欢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激情,因为她让故事从她身上逃脱融入头顶的全息图影,这一点毋庸置疑。她让人联想到施了法的红舞鞋,一路跳进污浊的泥泞,永不停歇。弟弟只好把头左摇右晃的听着两个姐姐聊天。托妮莎忙于学业和演讲,她真的错过了很多。她听两个姑姑谈政治,听妈妈称赞杰芮珂长大后有多少男生给她送情书,她开玩笑,和弟弟妹妹们捣乱,和家人共度时光,但再也不是五年前的自己了。餐厅里充满了愉快的谈话嗡嗡声,当一家人打算去休息时,她提出要和妹妹一起睡,年幼的弟弟也匆匆忙忙的想要跟进去,大人们哈哈大笑着拦住了他。

    “那么,杰芮珂,你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你有没有想念我,你亲爱的姐姐?”托妮莎一边取笑她,一边开始换上柔软的睡裙,钻进暖烘烘的被子里,寸寸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

    “是的,”杰芮珂用她蛊惑的声音回答,没有错过一个节拍说,“我几乎死在你离开的痛苦中,”她假装做出一个戏剧性的姿势,一只手,手掌朝外,靠在她的额头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衬衫,捂着她的心脏。

    她的妹妹是一个高阶魔方,破解魔方最后一层时,会经历一个推翻所有之前已转好部分的过程。她的行为逻辑重复组建魔方的过程,好像不如此生命就无法燃烧,却又似乎燃烧得过于漫不经心了些。没人顾及细节,只求文明和野蛮撞击出兵戈与橄榄。她们像了解自己那样了解彼此,可没人能看透自己的内里。

    “你知道的,你不必那么戏剧化,我只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托妮莎笑着看着妹妹说,看着妹妹手脚并用像婴儿一样爬到床上去。

    当她们继续准备睡觉时,她们开始说话的方式陷入了愉快的节奏,如果其他人听她们说话,她们将无法理解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有一种说话方式,可以让她们说一些事情而不必直接说出来,她们可以在大声说出来之前就完成彼此的想法,并且可以继续说下去,而不需要说完整的句子。两人可以很好地相互理解,而这种理解只能来自两个人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姐姐,我想改变这一切,”杰芮珂在平板上操控着把灯光掐灭,像掐断一个人的喉咙,像是生命熄灭的时刻,“我看着太爷爷他们的传记,我不忍心我们家族的荣光有一天会和联合政府一起被埋葬在地球上,我是说,我听说太空监管组那里进展的很顺利。我好像近期总是试图构建我们家族兴旺的起点。静下来的时候,我读过的那些故事就会像阵风一样刮进来。我的身体已空了,风掠过的时候,我的皮肉会被吹得鼓胀,甚至能听见声音猎猎作响。睡不着的时候,回忆就狡猾地入侵我,它钉入我的身体,缓慢而锐利地刺进去,可也没办法把我柔软的肢体牢固地钉在地面上。我老觉得我会随着风飘走。”

    托妮莎注意到谈话方向的变化,决定进一步追问话题,找出杰芮珂的紧张之处。她也开始紧张了,她知道自己和妹妹的政见大不相同,但她决定隐瞒。妹妹需要名誉作为自己确认自己思想强大存在的证明,这一点几乎就像米粒和扒在米粒上的一只苍蝇那样牢不可分。即便她用再严厉的措辞,成功制止她去实施那些行径,最后也只能是将她们推得越来越远。

    “总之我的结论是,我们不该被埋没为跳梁小丑!我们应当在真实的世界里为人类进步做贡献!”杰芮珂庆幸姐姐那个复杂的眼神里不含怜悯。闭上了眼睛,她翻了个身,手臂沉重地搭上姐姐的腰,试图压灭姐姐的悸动不安。

    托妮莎当然知道接下来的剧本,也知道这段时日的平和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的家庭与这疲乏的世界一样需要某种突如其来或早有预谋的刺激,可惜现实世界的人生里必然只能拥有前者,危险的跌宕对于他们家每个人都是常事。谁不想改变世界呢?她偶尔在深夜时段末尾才稍微透露出安静的疲态,压着声音半开玩笑地给家人写信。写信让她感到平静。用笔尖慢慢勾勒出一个一个字母的时候,她才能够梳理好她想说的话以及她的情绪。通常来说,在她感到悲伤时,她会紧紧地闭住她的嘴,不让悲伤从口中泄露。人在体验极端情绪的时候,是无法控制闸口的关合的。她怕情绪泄洪而出,将身边的乐土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