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洛德薇安，世界中心。

    阴云遮住了白日最后一丝光，飞鸟们哀嚎着逃离即将倾盆的暴雨，狂风如困兽般撞击着大楼上的玻璃窗。玻璃窗之外，美好的景象随处可见；窗缝里夹了一只小巧的蝴蝶，窗户之内，荒凉的气息充盈其间。一道闪电劈开青黑色的天空，艾琳娜看着眼前的辞呈演讲稿。伴随着一声雷鸣，暴雨如同洪水般倾泻而下，像是要吞噬整个人世。这是她自己命运的高光和世界的未来。闪电再度划过天空。借助那稍纵即逝的光明，她努力想看清在她面前的文字。

    那种迟来的辞职顿悟来得很决绝。她意识到它存在的那时，已无路供我可退。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拖拽下水，她也全无主意。心底一块影子空了，填进来另一个影子。她对着空白默数自己的过错，最后全变成回荡着她内心忏悔之音的寂静。她用七天时间允许自己以现实为矛，对自己进行挞伐，第三天就丢盔弃甲、做了逃兵。她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手脚错位，不得章法，工作时间超载，日常还要出演自己。

    爱并不是一切的答案，却是唯一的神谕。故事将在结束时开始——神谕，多讽刺啊。她的祖母，先知，建立起虚无缥缈且注定倒塌的帝国只是为了听世界倒塌的美妙声音。初升的玫瑰色黎明在眼前展开，酒色的天空翻滚，视线尽头一处白色的光点，隐约看得出远处城市的轮廓。【当你抵达伊甸园时，必膛目而不知所至，若入城门，必怀疑进入梦境。】这是《伊甸园总则》的序言，第一批进入上城区的人做到了。

    那是瑰丽的日出，即使在群山的阻隔间仍将光芒洒在交错的觥筹边缘，人们放下仍闪烁着银光的身份链与笔，举起酒杯，杯壁在跃动的空气中碰撞。新生纪元的日出若是象征新的希望，那便是属于人类的神新谕，亦是天启。政权的烈血缓缓淌过机械构筑的热土，掀起不断翻涌的巨浪汇集于暗场里夺来的权杖之下。我们笔指前方，定居这片岛屿，将绵延的矛盾告一段落，将无情的迫害与剥削画上句号。

    九十亿双眼睛注视着愈燃愈烈的火焰，交错对视，由迷离变得期待、灼热，宛如仍不可置信我们脱离了污浊的沼泽与泥潭。那时他们方从连年不曾平息的胁迫中获得短暂的喘息，前额上滑落的血与汗仍洒在干枯的木柴上方，而被折断的长戟与锈斑密布的铁盾晃在眼前，几乎让他们无法挪开心头无尽讨伐与反击的压迫与警觉感。虽不知有多少人将新生的纪元作为难以一言以蔽之的使命，但自从惶恐在焦灼的心头划出尖锐的巨响，便无人意欲打破这不可名状的沉默。

    那时他们年轻、执着、孤注一掷、意气风发、又时而会想入非非。开拓的疆土为新科技开辟通道，荨麻织就的长袍带上层叠电路组成的辅助仪器，曾一度所剩无几的公用秕谷填起丰满的粮仓。究竟是谁先开始讴歌他们劈开丛生荆棘的神勇，摘取胜利桂冠的威严，获得了自由女神青睐的骄傲？这她倒是无从忆起。因为觉醒的那一刻太过兴奋，数万条涌动的暗流在他们的血管中奔腾，在每一次关节的磨合间，每秒的呼吸间倾注我觊觎已久的力量与勃勃生机，她最难以抹去的记忆里那些未开化的，杂草丛生的地方在嘶吼的马啼声中若隐若现，未燃尽的战火与愤怒的叫嚣仍然充斥在多瑙河南岸的村舍，浮沙在已逝的漩涡中再现，阴云被烈日的光芒吞噬，风波似乎平定，却也远远不及和平的顶点。詹姆斯曾语重心长地吩咐她，将新文明的洗礼伴着入春的芳香带进人们混乱的思绪与不统一的信仰中，新信仰的铸就将古书上刻板的字眼反复冲刷。外部强大的骨干终能被愈见光明的核心撑起。

    循回往复的战事仍在上演，而她年轻的骨架便在无数次思想相撞中汲取新的力量。脆弱的空壳难以抵挡新生的猛虎飞扑而来，下城区的叛变，她手段强硬的把未开化的愚民逼进最绝望的角落，他们不得不在羊皮纸上刻下屈辱的妥协。各国元首，曾经权谋的心脏，将批准的奏章呈现在联合政府总督的眼前，黑海不息的浪潮、爱琴海的扑面微风与巴尔干山的紫霞都在为新政权加冕。她在人工智能温柔的声音中醒来，成为了即使是元宇宙的最高权威，“主”和“上帝”都是她的臣属，造梦者被驱逐出境。旗帜伫立在洛德薇安，她燃烧的心脏，在不断扩张的版图中飘扬，那是冠冕的光辉与永不能被禁锢的骄傲。

    她又怎会料到，浪漫与张狂兼收并蓄的戏剧竟有着如此猝不及防的落幕。人类之间，人与机器人之间的讨伐和争夺仍未告一段落，但她可不曾愿意让反叛军的只言片语使她做出退让，反复的调停不免让她厌烦，而詹姆斯溘然长逝的消息才真正予以她当头一棒。他挥之不去的尘与土，他的杰作，他的传奇所给予她无限的力量正从贪婪的裂缝里，片段缝成的时间里悄然流逝。原本微不足道的摩擦开始变得剧烈，愚蠢的剧目开始上演，英雄主义的幕布正在缓缓落下，野心使茫茫人海中有权有势者互相纠缠、互相博弈，将土地割裂后为自己带上虚假的冠冕，冠上名存实亡的头衔与名号，不甘在片刻的担待中沉寂。她忍不住忆起曾高高抬起头颅时的骄傲，因为危险在谎言与杀机中潜滋暗长，我似乎可以猜到上下城区的矛盾在百年缓慢的堆积中日益强烈，自裂缝中迸出火花，虎视眈眈中寻求共鸣。

    尽管她早已意识到那时她每况愈下的身体正伴随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执政大楼上浮现的裂痕也无处躲藏。而真正让她心痛的是，那众星捧月的王位究竟有多么不堪、多么虚假、多么名不副实——在明争暗斗与疏忽中，周遭所有的大陆皆投来觊觎复仇的敌视与内部不断肆意滋生的分裂足以将都城点燃。人工智能复仇口号不绝于耳，人民也在为他们争取权利，她明确地感觉到，并为之倾覆，悲剧其实早已掀开了序幕；划分时代的无情墓碑，而非镌刻胜利的伟岸丰碑，早已在暗林中树立。

    下城区点燃、煽动、又利用这趋之若鹜的烈火，目光如炬指向曾经的失土向她奔来，那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征讨，那是前所未有的嗜血的利刃与屠刀。但情况比起之前似乎彻底反了过来，她们被步步为营的野心家逼到无路可退，绝望的叹息不绝于耳，当她回头凝视上城区原本蔚蓝清澈的海面，看到的全是凝重的灰色波涛，没有生机，没有希望。仿佛又是一个难以破灭的神谕，为了保全人民的生命，这块土地，或许还有更多难以猜测的地方，将不再属于她，曾经习以为常的雄心与大志将被磨去棱角。

    为了伊甸园和失乐园的争执的调和，她使爆破的声响不绝于耳，曾经的英雄梦想幻化为碎屑。如果这也是神谕，她不得不将流连、惋惜与不甘深埋在逐渐沉沦的心底，告别辉煌的时间节点走向迷雾中的未来。她提早让他们宣誓效忠，只为让他们不再凿穿骨干，只为让无辜的生命痛苦的哀嚎平息。那一刻的卑微她不曾体会过，也同样不忍追忆。但那些不忍离去的人不惜铤而走险，用最后的骨骼抗争，致敬这昙花一现的叛乱，如梦似幻的时代。

    她望着站在相框里生动的他们，喉咙里酸涩的哽咽不曾让她迟疑片刻。她轻轻开口：“我保证，也永远会相信，真理与梦想的神谕带来的光辉是你们最后的看见的事物。”

    献给曾经的联合政府，献给光荣的伊甸园。时过境迁，千年荣辱后，人们仍为这段历史感到骄傲与痛心疾首并存。神谕尽管是神的意思，但是人说出来的，脱胎于人心因此最终也会回归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