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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夏逾清记得艾琳娜很喜欢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在她慢慢松开拳头的时候,手掌多了几道月牙形的掐痕。虽然他只是她七年中的协议未婚夫,他也坚信她的灵魂已变成了他刀尖下的砧石,从此任他打磨了。

    她最后说她要提前离场,没有提出其他计划,也没有一如往常地说再见,所以夏逾清也并没有一如往常地说明天见,他什么也没有说。那天临近午夜时整个城市都有警报响彻夜空,我没有料想到她会如此走投无路气急败坏,将所有人的走向都加急修改为去震惊于一个出逃的主角。

    “艾琳娜!”他们喊着,人们将偌大城区的街道走遍去寻到有关她突然去世线索的只言片语,夏逾清不在其中,只是沉默旁观他们焦躁不堪的捕风捉影。他定定没有移开,你有没有过觉得自己周围,都是虚假的时候?他们把他留在房前里,他低头以一种母亲般的温和姿态轻轻撩起怀中她的刘海,然后重重地、以像擦去污渍一样的力度狠狠擦拭她的额头,然而那个猩红的弹孔像活的一样,他只能看着暗沉的红色在她的额头上蔓延,他仅差一步实现的梦想也随之无声滴落。

    铅蓝黑的地平线上缘,所有橙色的粉色的光都在那里被吸收了。而深紫色的天幕从最上方压下来,像是逐渐抖开一块光亮厚实流畅如水的天鹅绒布。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想着艾琳娜之前曾说想坐在飞船里驶出太阳系,只是它过于异想天开,他什么都没做。艾琳娜要自由和世界的真相,要广阔澄澈的苍穹,她对它们的渴望足以掩盖那些她必然面临的谎言与欺诈。民众要求很多东西,他们想要面包也想要星星,因此对于她的政府和人民,似乎同样的狂热才带来义无反顾。

    她说那我们去颠覆世界的时候,就像他说本想踏遍每一寸土壤以寻出路时同样轻描淡写,而后她扔下诸多她刚刚为改革准备的零碎宝贵的法律文件。夏逾清或许有些立场奇怪地在腹诽她这样押上全部未来的豪赌,作为轮盘中那一颗目不可视摇摆不定的子弹,他几乎想要倒向桎梏她的那一侧去:艾琳娜是自始便被铺陈好夜幕的星星,但他正固执地要飞往有着恒星的广阔星系。那些暗物质、那些尘埃与碎片将被吸引,其他星芒亦然。

    事实上这颗星星正拉着他飞向她要的自由,他还心骛八极着,像冷眼旁观。她表现得太漫不经心,于是也就无从猜测她究竟对这样的恐惧与忧虑是太了解还是一无所知。他只看见依次亮起、投下的灯光照出艾琳娜的影子,片刻我们跑出了它的笼罩,于是那看似浓墨重彩的印记也就再消失不见。

    她像她的影子一样毫不迟疑毫不留念,匆匆路过执政大楼,在那一片晦暗绮糜的岑寂里趋光得奋不顾身。脚步声撞上走道尽头的墙壁,夏逾清将早晨还特意未雨绸缪拦住他去向的那扇门的敞开,再回身落锁。艾琳娜总是不提半句疑惑,窗外过亮的人造光落在她仍旧笑着的眼里,他却不可抑制逼近临界的战栗,倏然证明这都并非太光怪陆离的疯狂梦境。艾琳娜这时反倒像是早已知晓全部,却是回以一个别无他意而仅仅用以安慰的拥抱。她像是堂吉诃德,硬凑一身破铜烂铁,想要建功立业。蝴蝶急忙飞入最后的最小的囚笼,一步一步接近那扇被无形枷锁紧紧栓住的门。堂吉诃德意味到自己不是骑士,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与原来的幸福,他平静的与自己还未燃烧殆尽的骑士梦想一起沉睡。世界的终点已经直白地展现在眼前,那门缝在漆成遥远天空的墙上留下突兀的黑边,塔尖只有半边的奇诡建筑万灵殿终于撇开云层遮掩,身处其中夏逾清就的确清楚地意识到这的确是一出旷世绝仑的荒诞剧。

    艾琳娜只是轻轻点了头,一言不发。他并不知道要艾琳娜亲自去撕开这个口子的执念从何而来,只是退到一旁将道路让出。她出于一些无关信任与否的缘由久久没有动作,他猜那犹豫与诺亚重新踏上土地前一刻时的别无二致。仿佛千百年岁月都在这一刻流淌而过,他侧目透过窗扉瞥见远处的他们站立不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宣告帷幕落下的一声门响。

    她无法理解神谕,只好按着自己喜欢的角度解读,但她意识到了人类应该用科技带来繁荣安定的社会而非谋求利益。但等她开始关心真实的世界,她才知道这有多难。真实的世界夏逾清其实并不那么想要为他推荐,自由的代价也绝非言语那样微不足道——他来自那里,当然知晓它原本就有的丑恶面目,至于这长久时日里它究竟又展现出怎样新奇的姿态、艾琳娜将要面对怎样残忍或光亮的未来,他又都无从得知。它同样是时常啃噬心脏的动摇之一,他不得不承认这桃源虚境理想化生活的意义所在,也有着早先提及的有关于“她该这样万事顺遂”与“在这里才可以独占”之类私心,他的后路其实又没有在他成为她共犯那一刻被彻底切断,只是现在或未来再如何痛苦都无法回头。

    艾琳娜的人生结束的时候绝非巨响,它平淡仿若一声呜咽。近在咫尺的钟塔敲着平平无奇的黎明序曲,天幕变幻出绮丽的玫瑰色调,鸟鸣与低低喧闹开始被播放,如常的时间仍旧流淌。这样的时间点着实不够戏剧性,主角分明理应在天光乍破那一刻挥别过往迎来新生,艾琳娜难得懒于成全这样的美妙巧合,执拗要打碎这刻板常规。

    这不是畅销剧集该有的好结尾,它霎时便显得既不够缱绻亦不够宏大,看起来大概像贯穿始终的沉重情感仍旧无处安放,却突然被指出它根本就是无病呻吟。夏逾清真真切切地显出对这些繁文缛节的轻慢,仿佛终于找寻到契机去证明此前用于渲染气氛的种种一切都滑稽不堪。他就那样毫不留恋地、在所有人反应期结束前,离开葬礼带着托妮莎去处理堆积的政务了。

    他坚持认为是拉戈尔·布鲁诺杀了她,但他将实际上的原因归罪于伊甸园。因此在这十二年的末尾,怀着某种决绝的悲哀意味,在真正要与世界分享他之后,夏逾清却低低地笑起来,骤然打破笼罩已久的凝重肃穆,看向拉戈尔·布鲁诺的目光带上某种过于轻松的好笑意思,却仍旧伸手过来轻轻握上他的手腕。拉戈尔·布鲁诺的确徒生出他想要表述的安心感,仿佛要被他反客为主地从虚幻里扯出,悄无声息无知无觉地接受有关那些对未来的恐惧都是杞人忧天的无声说辞。

    接过重任的是年龄相比而言最大的托妮莎。当托妮莎来到墓园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夏逾清呆立在墓碑前。那个背影看上去,着实太令人感到伤心了。乌黑的天空雾蒙蒙的,紧接着开始下雪,雪落在他的发丛间,把头发衬得更加雪白。一种乌色的沉默涨了潮,淹没他们的脚跟。他就这么呆站着,直到头顶落满霜雪,令白变得更白。

    她看着他疲惫,因以流泪的方式宣泄情绪,是一种对精神上十足的消耗和燃烧。他们彼此都没有说什么,因言语将成为叨扰此等情景的败笔。艾琳娜的那张网将他柔软裹住,严丝合缝,没留下一点逃脱的机会,好在他倒享受被她这样捕捉。他被风雪涂成白色,和墓碑几乎融为一体。远处传来红彤彤的几团灯火,可遥远得没法将他焐热。当他终于决定弯下腰,将手中洁白的花束放下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痛苦就像是随着弯腰的动作,而被不小心倾倒了出来似的。只有肩膀不停地、可怜地抽动着,偶尔传来极小声、刻意压下去的呜咽,也很快被宁静的雪落的声音所覆盖了。他哭得是多么可怜啊,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的世界在他眼前死去。在墓园中的那一晚,一些东西深深、深深地击垮了他,连根将他拔起,残忍地将残枝落叶也一并扫去,留不下任何来年春天再生的机会。当一个人的躯体被病魔摧垮,仪器和导管还能勉强维持新陈代谢的运作;但当一个人的灵魂被狂风卷落,伸出手也将探不到任何东西。

    夏逾清不会被打败的,他的悲伤和情感留在那一天,和艾琳娜的梦想一起沉睡在六尺之下,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