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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德烈从禁闭岛的一个穷困潦倒的警官手中得到了这些数量庞大但十分陈旧的纸草。这位供货商自称他的祖父是当年反对罗德里戈家族的滋事者之一(现在这个称号确实是一个莫大的荣耀),因为表现良好就只住了一天的禁闭森林,将功赎罪的留下来负责看守那些禁闭岛上的犯人。

    在托马斯·罗德里戈发表文章废除了选择意识封锁和死刑存在的合理性后,他奉上级的命令整理由这位被放出来的疯狂的革命领袖书写的堆积在医院档案室中置之不理的文件。与国家、税收和边防有关的机要文件当然很快被送到了继任者的手上,剩余的部分则稍后由他们自行处置。他那位祖先也挑选了一部分作为自己的收藏,这就是他的家族得到这部手卷的起因。这部手卷——其实是一部正在创作中的回忆录的草稿,据说原主人和执笔者正是那位著名的塞谬尔先生,他曾经因为策划了【失乐园起义】被公投扔进了惩戒森林,而奥兰多先生当时更倾向于对这位有野心有勇气的年轻人网开一面,他的著作也得以出版,因此有人保存有他的回忆录想某一天大赚一笔也算是理所当然。

    但供货商却告诉安德烈,他认为这本卷轴很可能并非真的出自塞谬尔。“太潦草、太混乱,也太虚假了。”他对安德烈说,“我也粗略翻阅过几页,这份文件对很多事情的记述都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说‘他’,它对很多事情的描写和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些地方甚至自相矛盾。”“总而言之,我认为这只是一个不太精细的仿制品。除了它所使用的这种纸草,这玩意儿没有什么是真的属于神圣的惩戒时代的。”他把他得出的结论告诉了安德烈。而他抱着不放过任何信息来源的心态,所能做的也只是感谢过他的提醒之后收货回家。然而当天的夜晚,当他在明亮得有些异常的月光下读着这些零散、混乱、不知按照什么顺序乱糟糟地收在一起的纸草书卷时,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他认为这一定就是塞谬尔先生的真迹。也许是因为他针对卷中的某些细节进行的一次无法被推翻的逻辑推理,也许是他是用出于历史学家立场的本能所进行的判断。总之,尽管听起来带着一些过于希腊式的感性,但他确实是在进行初次阅读的当晚就肯定了这些记述的史料价值。

    那时侯他感到欣喜若狂,几乎是对这些材料进行了真伪鉴定的下一秒就做出了新的决定——他要将这些来自策划了联合年代的第一场起义的塞谬尔先生本人的独一无二的第一手讯息整理成篇并写进他的书里,为了这份记述,他甚至计划着要在奥兰多的本纪之外,再为塞谬尔撰写一篇单独的个人传记。这个目标最终没有实现。整理这批文件的工作量大得难以想象,它是混乱、无序的集合体,其中又掺杂了大量其他的不相干的文件。

    后来他只是将这卷好不容易整理成型的冗长庞大的卷集(下称《回忆录》)中透露的很少一部分信息编入了《献给光荣的联合政府》。类似的故事安德烈之前也听说过,但他的手稿中却把这件事写得细致入微。塞谬尔为起义他没有只是在写文章,他举起了武器,奋斗了二十年,在惩戒森林里又呆了十年,他在惩戒森林附属医院的禁闭岛,现在已经禁闭岛荒废了。他在医院住了一年后就去世了,这值得纪念,值得书写。

    塞谬尔犯下了什么罪孽?起义,反叛,扰乱社会治安?人间的道德对诸神大多不值一提,罗德里戈只需要抛出一束小水花,就可以轻易净化让凡人惶惶终日的罪孽。除非他有可能犯了重罪,触怒了神明,帮助他的代价或许是与某位神灵为敌。一旦他想到死亡和禁闭都无法拿捏他,某个重量从肩上消失了,就像从未染色的羊毛上吹到一片灰尘。

    他记得他和塞谬尔在天台上的对话。他们面对那油状的流光溢彩的隔膜,如同瀑布一样从天上黏糊糊地坠下来。塞谬尔的手握上扶栏,他昂起头,眼睛微微闭上,好像在他眨眼的瞬间他的四周瞬息万变。昏黄的暮色穿梭在他们交错的四肢间,西蒙安然无恙地站在那,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抬头看他的目光热烈而真诚。在光弧的间隙里,他微笑了。

    “细胞从一个分裂成两个,它们的目的是生存。人们活在这世上,均是独立的。从一句你好开始建立联系,我们,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难以横跨的沟壑。或许是沟通障碍、或者是对自我的不认同,它让原本紧密的联系变得微弱。合作就是滴进水杯里稀释的红墨水,在极度的自我解剖中得以融合。”

    他延续了那个有些愚蠢的微笑,视线温和、像是试探。他的脑子在他长篇大论中搅和得和那杯幻想里掺了红墨水的杯子没什么区别。孤鸟穿梭过天空、羽翼扫出锐利的呼啸。他又快速地眨眼,以视线追逐着那只鸟的尾迹。它飞快地进行了一次俯冲,然后撞击在那过度洁净的窗玻璃上。挤压成一摊溢血的碎肉,它染血的翅膀抖了抖,呈直线向下坠。它脱离开他的视野,安德烈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你成为我们的一员了。”塞谬尔的声音轻轻插进来,将他犯呕的喉捏住。

    他伸手抹了把眼角,昂起头让风带走他低哑的声音,“我以为我早就是你们的一员。”

    他想他并不怕死。而是求死的。关于他命数的另一半已生死未卜,他只是拖着残损的另一半执拗地想要为他找寻一个答案。正如他反复强调的,这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只可惜他自己在编写书籍时需要受到规则的束缚,不能发问,只能说同意与否。但同意的代价也许是他无法支付的。

    塞谬尔告诉过他卡珊德拉的故事,那是他上大学时候研究论文的主题。

    少女是特洛亚高大宫室里的公主,她和孪生兄弟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预言能力,并且比她的兄弟强大得多。卡珊德拉怔怔地望着水面,伏在父王的膝上哭泣,话题随着她的心绪跑到了别的地方,祈求他不要让帕里斯离开伊达山的牧群,不要让他乘坐黑壳的空心船,就算一定要让他出使,也要赫克托尔立下重誓,永远不能让帕里斯踏上斯巴达的土地。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起此事。从半年前开始,阿波罗的祭司就总是在半夜惊醒,梦见特洛亚的城墙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她的兄弟赫勒诺斯尤为敏感,经常在睡梦中惨叫起来,声称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右手。卡珊德拉预见的景象比谁都清晰。即使是在白天,她也能看见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那些画面令她在昏暗中无声地垂泪。但是她的劝告注定没有用。风暴突然止住了,黑云连滚带爬地消散。在高天之上,太阳神的车辇呼啸而过,那道烈焰熊熊的目光从天穹直坠下人间。她尖啸起来,池水沸腾似的翻滚,在一串苍白的气泡中归于死寂。七年前,盛怒的太阳神对她作出一道预言:她的预言将永远准确,但永远无济于事,不为人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