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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塞谬尔讲故事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低头以脚尖点着瓷砖的缝线,好像时间又回到了他和阿列克谢在战场上休息的咫尺片刻,阿列克谢母亲是希腊人,他热衷于这些神话故事。不同的是塞谬尔谈话时往往站得直,面容冷峻。章重安老是听不下去,用胳膊肘顶他,干什么,他不悦的小声回应他。

    太阳神真小气,对自己的祭司这样算不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问,安德烈有些好笑一般盯着他的侧脸看。他盯着他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鼻尖,可在他的回忆里、又令他惶恐地发现那好像变得模糊了,只留下那颗小痣,在他眼前黑洞一样的旋转。

    塞谬尔看到他们两个在说话,转头对上他们的视线。他的绿眼里回荡着稚气和真诚。你们累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如此的粘稠、温和,像茧子缓缓将他包裹起来。诡异的思念猛地涌上来,安德烈的喉头哽咽了一下。我们回去休息吧,章重安的声音像劈开茧子的剪刀。他的同行人们点点头,安德烈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出不来。

    他沉默地跟着三两人等走出屋子的时候仍执拗地闭着眼,他知道他们之中是有人怕死的。安德烈时常侧着眸观察他们所有人。七年的孤寂和磨砺让他变得更为沉默,取而代之是敏锐而冷静的视察。这并不那么的像他自己,有的时候他自我思索,感到阿列克谢的一部分在通过这个他一手改造的组织向他靠拢。

    塞谬尔的微笑一贯带着令他安心的愚蠢,此刻却透露出一丝支离破碎的悲哀。他半清醒不清醒的脑袋看着他与自己告别,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了他身体的角角落落。如果当时他并没有放她走,让她和那个倒霉的女孩一个下场,不,别做这种伪命题一般的假设、安德烈告诫自己,这令他感到恶心。他总是认为在覆水难收的境地里说些弥补的话有些过于冠冕堂皇了。

    赫利俄斯和塞勒涅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兄妹。涅柔斯和他灰色的王座一起沉落下去,直至无人问津的海底深渊。雅典人事事向宙斯持大盾的女儿祈祷,而雅典正渐渐成为希腊人的世界中心。在新的诗歌中,天空和大地自身都失去了它们的神力,灿烂的云霞不过是气与火在上升之路中的混合,有着玫瑰色手指的黎明还依稀保留着一个女神的形象,但也轮廓模糊。神灵炯炯的目光穿透人间的迷雾。手执酒神杖的狂女们仍然在山野中聚会,丰饶神得墨忒尔的雕像仍然矗立在公共集会的广场上。但小小的窃窃私语已经响了起来,歌人的唱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人们注意到了一些秘密的集会,那些参与者在城邦生活中都是正直的公民,却在暗室里对敬神的活动大肆嘲笑。一些人渐渐相信他们分享着神的本源,死亡的黑雾逐渐被新的形象取代。阿波罗那个美丽的弟弟不悦地摔了他的葡萄藤花冠,让他的信徒一拥而上,用大棒和指甲撕碎了一位乐师。

    人类的世代更迭,正如世上的草木枯荣。克里特的太阳落下后就不再升起,迈锡尼的辉煌湮灭在尘埃里。有新的传言悄然兴起,埃涅阿斯的子嗣在东边建立了王国。据说那个国家的人民像母狼一样凶狠,西西里亚地方的人们都受劫掠之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田园和山野成了颇受诗人喜爱的主题。最古老的那些史诗仍在传唱,宁芙不时会听到阿喀琉斯的名字,还有帕特洛克罗斯——正如阿喀琉斯所说的,后人会把他们一起记住,他们的名字会在诗歌中一起不朽。

    一天,一个叫狄奥提玛的女人正在市集上发表一些有趣的观点。这让围观的人们突然想起了卡珊德拉。如果她活到了安定的晚年,特洛亚的港口仍然自由地对世界开放,往来的人们也能有幸从她口中得到明智的建议,并把它带回家乡。与狄奥提玛交谈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雅典人。那个青年有一次受了伤,他就把他连盔甲的重量一起扛在肩上,带着他安然撤退,并且把荣誉拱手相让。

    “说说看,苏格拉底,欲求善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欲求善的东西?”“他会幸福。”

    “雅典人,你的城邦难道不是许诺了公民作战的奖励?你本可以得到名誉和大量的财富,你可以用它们准备神灵喜爱的祭祀,使你的一生有神灵庇佑。”

    “异乡人,蒙福的生活来自实践善好的德性,这才是城邦对我们的期望。我们认为人应该关照灵魂胜过肉体:最好是贫穷而非富裕;只为一件事本身的正确去做它,而不是为它的名声。生前少受肉体的遮蔽,我们的灵魂会在死后得以净化,与英雄和贤人们同在。”

    他身边的青年们纷纷点头称是,这是十分新颖的论断。青年人心底泛起小小的喜悦。

    这个人后来因为“不敬神”的罪名被雅典人处死。

    “陪审庭的先生们,有的人恐惧死亡,就好像不受死他们就能不朽似的。如果死亡本身真是一桩恶事,特洛亚的英雄们都成了蠢人,尤其是忒提斯的儿子——他知道自己为帕特洛克罗斯报仇后就会死去,但他是怎样说的?‘如果不能复仇,就让我立即死去,免得留在世上,为大地徒增负担。’……先生们,时间到了。我去死,你们去生,哪一条路更好,只有神灵知道。”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人事兴衰,古老的传说被遗忘,或者在传唱中变更了模样。时间给名声带来了奇妙的变化,曾经气焰嚣张的阿伽门农竟然不及狡猾的奥德修斯闻名,普里阿摩斯的大多数儿子都被遗忘,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名字屹立不动,还有一些在战争中原本“更渺小”的人,突然获得了更大的角色。

    这座小城的人供奉着卡珊德拉,歌颂她的牺牲,写了无数歌谣来纪念她的勇毅与灵慧。这里的人是弗利吉亚人的后裔。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战争英雄,同时当成他们自己的忒瑞西阿斯。

    “女神啊,请您为我洗去罪孽。”

    又一个少女跪在了她的面前,带着她兄弟和丈夫的画像。她的兄弟看上去很年轻,有一瞬间令她想起了千年以前的埃涅阿斯。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俊美却苍白,没有美神钟爱的红润面颊。她的丈夫则像太阳神一样骄傲,但在骄傲中又有一种狂放和迷乱,更像是对阿波罗那个弟弟的拙劣模仿。她的兄弟和她的丈夫关系紧张,她从西西里的别墅启程,正要前往埃及。

    少女没有祈祷第二遍。她站起身,一丝不苟地理好了衣衫,走进了等在庙外的车辇。她走进路过的神庙参拜,就像只是寻个无人处,确认自己的心意。车轮滚滚而去,驶向她早已决定的目的地。

    曾经宽恕你的是声如岩石与怒雷的泰坦神,现在是宙斯与他骄傲的子女们,但是这一代神的统治也不会太长。人们将自己实现赦免和净化,人间的荣耀与苦难从此都与神无关。带着海腥味的风浪袭来,刮灭了祭坛上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