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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塞谬尔在BJ长大,他父亲是博学的历史教授,也是个孤儿,小时候和哥哥相依为命躲在地窖里相依为命,因为哥哥给他买梅子吃他们走散了。当时还没有推行身份链,他几乎在动乱中丢失了一切,唯独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和在城里瞎转。太空监管局奥兰多那些关于联合政府的游说和公开辩论,这对那些科学家和非富即贵的人影响深远,但对于他们来说对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大影响,只有整座城市的十足科技感才会让他突然意识到现在是个新时代。

    六点正是BJ城的暑气消弭伊始的时机,赭红城墙和蓝色琉璃瓦后的夕照总是让人跟着天边的晚霞一起醉,从微醺到烂醉,得循着城墙根摸回胡同口。BJ的胡同则是清一色灰墙灰瓦水磨砖,院墙内探出槐树或银杏枯索的树干,连带着朱红大门前辟邪的带着彩色电管的石狮子也病恹恹。他喜欢专门挑胡同走,月光酿成一碗柔情满溢的蜜糖,浸润京郊干爽的夜。

    男人从四合院里迈出一只脚,四合院内里摆设颇为板正,天井下鱼缸里的鱼曳尾于涂,墙角栽着一丛郁郁葱葱的潇湘竹。他常常躺在廊下的老爷椅上晒太阳、读书、拿红酒就烧油饼子,隔着一扇门的唱片机沙沙作响,放着爵士乐。塞谬尔的父亲拎着一辆爷爷辈的自行车跨进天井。而他的儿子蹦蹦跳跳的在门外哈哈大笑,男孩像反自然规律的雷雨天,先奏响不容忽视的雷声,再随着拔节的身形和明媚的笑脸劈进一道闪电。

    塞谬尔一面甩下充电包,一面分享一些今日趣闻:“猜我刚看见什么了,就在正阳门那儿,一个男的仰躺在马路边的绿化带里,就那么睁着眼。诶,你说他干什么呢?”

    “可能是个诗人。”拖着车子的父亲这样回应。

    BJ五环之内已经容不下太多诗人,自劳动法案颁布以来,这种变化已经悄然发生了许多年——哪还有闲人有那个时间写诗啊,而专业诗人却面临着如果不写就会因为劳作指数过低拿不到饭钱,写的诗差到过不了AI分析系统的话也没有钱拿,他们宁愿把自己的脑子拿出来晒一晒拧一拧,把自己的智慧拧的一滴不剩。

    于是塞谬尔不说话了,踩着踏板在地上画龙。尽管年轻的头脑中难免缺少一些历史细节的碎片,但他明白BJ和BJ是有区别的,那感觉就好像同样是在喝酒,却有碰杯与喝愁的不同。

    后来他仍时不时去胡同里走一走,“BJ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是太少了”,也曾在父亲的絮语里重新审视这座城市,添油加醋了许多两人不着边际的想象,譬如《关于将BJ胡同改造成赛博朋克不夜城的可行性研究》。两人得出的结论是“不可行”,如今散落的四合院像被大卸八块,年久失修的墙体和瓦片更禁不住沉重的电子设备。讨论完毕,很是得趣,仿佛明天这片不着调的论文就能见刊。

    想到这里,塞谬尔拿手肘轻轻碰了碰灰色的墙体,好像真有簌簌的灰落下来似的。他感觉自己要流眼泪。

    塞谬尔顺脚拐到从前常去的一家古董书店,他不知道应该叫这个地方书店还是古董店,但他确实很喜欢这里,他的同好网友,那个叫宋扬的家伙经常发消息表示对他挨着一家书店那么近的羡慕。塞谬尔这个月生活费刚到,他就蹦蹦跳跳的来采购,其中包括公元时代原本的《瓦尔登湖》,旁人看来这无异于买了整整一后备箱的褪黑素。瓦尔登湖这本书或许跟人们所想像的大相径庭,充斥全书的反叛精神注定了它无法“平和、恬静”,更像酒醉之人的呓语,他甚至醉到不记得分段。疯狂的物理学家在纸上演算公式,梭罗则平静祥和地躺在瓦尔登湖的小船上自问自答,将一些尖锐的疑问诉诸笔端,此刻倒悬的天空好像付诸烈焰般燃烧。也有那么一段时间,沉迷看书的塞谬尔会把抽烟和做爱当做一种和革命和反叛挂钩的东西,天啊,我真希望政府能审查一下这些书再出版——政府太渴望民主的好评了,导致通过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法案使得书籍出版简直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他看惯了BJ的倒悬天,在那一方隔绝尘世的四合院内,想象自己仰躺在瓦尔登湖喝饱了露水的草地上。为什么诗人都爱颈椎后仰、面朝大气层的怪异姿势?上古第一悲剧美学是填海,第一喜剧则是补天,后来天被女娲补全,精卫则躺在海中看着天被填上。偶尔白鸽飞过,他方才醒悟:天不是海的倒影。父亲那大价钱买的老古董里正放着《神谕》。

    他自诩少年老成,将这个年纪所能见过的世事洞若观火,勉力将一颗心扔进瓷胆里,隐隐约约能听见从边上泛上来的、飘渺的歌曲回音,这让他的心忽上忽下地摇摆着,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小孩。他身后的高楼像一座捆满了LED灯的高山,高山那头是广漠的太平洋,往西是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两边则一直延伸到BJ城的脊梁和血管。

    后知后觉地,塞谬尔感受到一种汹涌而来的情绪,心底霎时间空了一块,BJ的夜风毫不费力地穿过那个空洞,吹得他有些发冷。他意识到曾经的自己的确把一半的真实毫无芥蒂地奉献给了寻找世界的真理,当理想国建立的时候,那一部分追求理想的自己随之灰飞烟灭,好像从来不曾被谁了解过。这种感觉无异于死亡,死亡不就是被人忘怀吗,他觉得有那么一部分的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很痛苦地刻着什么字,昏暗不明,他看不太清,也不想细看。

    建立理想国,他心里的埃律西翁乐园的是他的朋友,那位年轻的大二女孩。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她那头乌黑浓密的长直发,总是凌乱的扎起来,其中几缕碎发随着女孩的热情步履在BJ城秋日的风中飘动。紧接着是从她身上漫不经心地披着的白色毛绒绒围巾中漏出的脖颈,光洁的皮肤吹弹可破,却结实地包裹着少女长开的薄薄肌骨。她的书包总是鼓鼓囊囊的,有时候里面放的书似乎比她的身板还要厚实。她的脚步一向轻盈且迅速,在林荫道的厚厚银杏叶上胡乱踩出深浅不一的足印,她总是在图书馆和教学楼之间穿梭,慌慌张张地跟随着同学们上课去的步伐。在她身后延绵的足迹很快又被冰冷的秋风和落下的银杏叶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