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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他父亲教她的历史,他说她总是独自出现最后一个离开的,她和同学们格格不入,尽管她的美丽吸引了很多追随者,他们这样说,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此刻他才第一次近距离地刻意去观察她。她微胖的脸庞上未着粉黛,露出恍惚沉醉的微笑,仿佛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黑色眼睛里无喜无悲蒙着一层雾气,在BJ临近冬日的潮湿秋风中依然显得干燥而洁净。她低头专心看书,一边走着去图书馆,他望过去,隔着人群,透过她被吹乱的盘发,一双盛满迷醉的黑色眼睛。她与他目光相遇。一丝光芒从她眼底闪过,转瞬即逝。她对他笑了。她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宽容,轻蔑,哀叹,慈悲,疯狂。她的笑意。

    “你们以为自己捉来了什么凡人吗?我不知道是哪位神灵隐藏在这个少年的心里,但他绝不是凡人,而像是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神袛。我们应该立刻把他释放回这黑暗的海岸上,万万不可动手,以免他的怒火掀起狂风骤雨。”她用沙哑的嗓音念着,白皙的指尖泛着可爱的粉色,给他指着书上的文字,“这些希腊神话真是荒谬的可爱,怎么会有只有一个人能认出酒神呢,酒神只是站在那里,肯定就会有人折服于他的魅力。这个故事想要说明什么?——不要去招惹一个无心世事专心传教的人?不过狄俄尼索斯确实极有感召力,推动了文明法则的发展。”

    “无论你是谁,来自迈俄尼亚的阿科忒斯又转向眼前的男孩说,我请求你不要记恨我们,保佑我们一帆风顺。请饶恕那些掳走你的人吧!”他接着念,随后回应她,“神话是被一代代改造的,突出他的苦难是为了更好的体现他的神性以争取更多信徒,像是耶稣在客西马尼的悲惨遭遇一样。”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生与死的思考越来越多,人们希冀通过个人的努力得到超越死亡的承诺。在时代变革的大背景下,狄奥尼索斯崇拜在东方文明尤其是古埃及文化的影响下明显地增加了许多神秘主义的因素,原始的单纯的生命力象征的酒神变成了秘仪里能使人们得到死后幸福的“救世主。在希腊化-罗马帝国时期,狄俄尼索斯崇拜的地位更是进一步上升,亚历山大摧毁了原先单一民族式的城邦制度,建立起多民族的帝国,统治者想巩固国家的统一,就需要在宗教推行一个各民族都认可的神灵,而狄奥尼修斯崇拜中有深刻的东方因素,希罗多德认为狄奥尼修斯就是欧西里斯在希腊语中的称呼,于是我们就看到,托勒密统治者以狄俄尼索斯后裔自居,又积极的对狄俄尼索斯崇拜进行改造,把阿蒙、伊西斯、塞拉皮斯等埃及神灵与狄俄尼索斯融合,并且强调狄俄尼索斯是将人从苦难中拯救出来的神,将狄俄尼索斯作为救世之神来崇拜,《论秘法》中就记载过相关的传说。”

    她的头发如丝绸般柔软,发尾处没有一丝分叉,看得出这头发的主人对它一定是十分爱惜。这个发型让她精致的五官和优美流畅的脖子得到了凸显。她的发丝一缕缕散落下来,但精细的主人现在并不在乎,继续写她的论文。

    “圣杨布利柯《论秘法》中说亚历山大的的整支军队都被拯救了——那夜狄俄尼索斯在亚历山大梦中显现,尽管亚历山大已经可以看到全军覆没的前兆,但这位神指明了从无可挽救的苦难中解脱出来的方法。而且达玛斯基乌斯提到的的这个“解救者”应该译为“解放者”,这其实不是在强调狄奥尼索斯的拯救职能,而是一种非常柏拉图式的表达,指代超宇宙神和内宇宙神之间的中介,它可以将人们从物质世界中解放出来,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救赎。人类在提坦们和狄俄尼索斯的灰烬中升起,自杀是被禁止的,因为人类的一部分来源于狄俄尼索斯,苏格拉底也这么认为。但乐观的苏格拉底说理性乐观主义认为,人类经验中的所有缺陷都可以被修正。也正是它,刺激了一种危险而错误的、心理上不健康的生活概念。即使是现代的科学的世界观,也不过是苏格拉底理性全能信念的最新版本。”

    即使他眼前是像圣母本人一样的女神,塞谬尔仍然轻轻地皱眉,他坚称:“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提到的古希腊狄俄尼索斯狂欢庆典的激情澎湃,放纵,不羁,打破准则的意识形态是反对基督教道德的。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理解狄俄尼索斯狂欢庆典和祭祀游行的精神,你就会像我一样支持狄俄尼索斯精神并以此来反对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和伦理教导。

    “尼采非常欣赏古希腊神话的精神。在希腊神话中,有太阳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阿波罗代表一种理性的精神,而酒神狄奥尼索斯注重生命本能的创造力,带有否定理性的反叛精神。在尼采看来,希腊神话中这两种精神之间的张力与平衡,能够焕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创造性。但是,从苏格拉底之后,希腊人开始用理性的方式来论证生活。到了近代,更有高度理性化的科学理论试图用因果规律来解释一切现象,包括人生意义。这些“理论文化”掩盖了“生命本身虚无”的真相,让人陷入一种幻觉,在幻觉中获得虚假的安慰。这就是理论虚假。

    “尼采决意要揭露这种虚假。他有一本书叫作《偶像的黄昏》,副标题是“或怎样用铁锤从事哲学思考”。尼采要用批判的铁锤把以前理论文化创造的意义、目的、统一性和绝对性全部砸碎,让人成为真正无依无靠、无牵无挂、一无所有的人,直面虚无主义的绝境。

    “尼采认为,正是悲剧让人们思考,存在于现实中的丑恶问题以及不值得的磨难和死亡,从而引发反思——人生怎样才能有意义?可惜从苏格拉底以后,哲学家们就选择蒙上自己的眼睛,对现实中明明存在的丑恶视而不见,坚持阿波罗的秩序,坚持一致性和理解性理解一切事物,传播一种没有给狄俄尼索斯经验留下任何空间的世界观。

    “尼采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没人愿意承认的事实——不管是谁,人性中都有着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但是,2000多年来,哲学、宗教、文化却一直忽视狄俄尼索斯的存在,将其视为万恶之源,或者宣称,狄俄尼索斯是可以被消灭的,不是在今生,就是在天堂,或者是来世。结果呢?起码人类世界从来还没有出现过真正的阿波罗般的圣人,所谓的圣人基本都是所谓的。而人类只能拼命压抑着身体中非理性的狄俄尼索斯,整天戴着伪善的面具。

    “一旦狄俄尼索斯脱缰暴露出来后,人们总会惊慌失措,惭愧自责,无地自容,痛苦焦虑,罪恶感缠身,甚至无法生活……”

    她的反应多少有点令他失望,她认为反对的意见像铁的箭镞,又冷又利,她也正看着他,厌烦地,倦怠地,恼怒地,她说:“这个,我知道。”他从端详她的头发变成端详她的脸。他看向她,那一刻,他看到了她对他和他们所讨论话题的漠然。后来她走向她一直热望的战场,走向荣耀,杀戮,走向她真正的渴望,不朽。

    他们争论世界未来的样子的时候,他只当是意见的表达,而她却当真了。

    父亲去上班了,塞谬尔今天放假在家里闲着,于是他溜达到老城墙边,红酸枣树零星地在城市膨胀的夹缝中顽强生长。他想起小时候喜欢爬上树摘果子,再把核埋进土里,创造出一个生命的闭环。但是人和人的感情跟植物不一样,人一旦向另外一个人奉献出了真实的自己,就好像被剖开了树干的橡树,所有连接起来的神经脉络都断了,无法避免枯萎死去的命运,这样看来人性真是地球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它蕴藏了太多翻覆的可能,同时承接着外界偏狭的压力。

    今夜天空上的星星似乎格外耀眼,平日里那层足够防导弹的雾霾难得收敛了许多,星光跟麦穗似的,一浪接上一浪,浮动闪烁,如同海潮。这样晶亮的星星让塞谬尔想到冬天里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女神,在北风里冻得瑟瑟发抖,争执的时候却非要把裹成粽子的围巾扯下来,让声音又清又亮的在凝成固体的空气里传播。

    “理想主义!”

    “失败主义!”

    他们每天都在对骂,然后一起去吃饭。

    偏偏是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在BJ一切都静悄悄的夜晚,磨砺而出,完好如故。

    街边的榆树把跃上枝头的月影筛得很细,塞谬尔回家整理自己的资料去了,第一次扩充上城区居民名额。他有时候也会渴望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在一座坐落在海边、从不入冬的城市里,海的颜色澄澈碧蓝,岸边栽着玫瑰和水仙,拥有一幢有城台的小园子,屋檐挂着风铃,远望能看到塔尖的风铎,日复一日的重复这样的生活——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他还是在写申请书,道边的树不解风情,跟着夜风沙沙作响,苍绿得没心没肺。塞谬尔收到回复后,他把手插进兜里,仍然沿着胡同的矮墙慢慢走。隔过几个高架路就是车水马龙的三环,无数人的梦想把这个城内心狂涛早已退潮,化成了不值一提的泡沫。千奇百怪的摩天大楼直插入云霄,一些昂起的尖顶消失在高空中。讽刺的是,平民区看起来却比市中心看起来多彩的多,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把漆黑的夜空染出光晕,亮如白昼。富人们把光污染移到平民区,美名其曰保护环境,实际上龌龊得和以前所有的列强们干的勾当如出一辙。

    他被拒绝了,他还会被拒绝三十多次,但他最终还是抵达了上城区。他想,对于一个人而言总会有没有明天的时候,就如同总会有一天他会申请到上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