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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在窗前让这片空气烟雾缭绕、浑浊不清的始作俑者看起来毫无认罪的自觉,只是耸耸肩,没有掐灭烟头的自觉。相反,他仍然好端端待在原处,等着章重安一脸不情愿地推开门。章重安投去望向电子钟表的一瞥,凌晨两点,对他来说夜生活好像才刚刚开始,但显然能让夏逾清撑着熬到现在也实在是不容易。

    “所以我妹妹为什么会被搅进你们的公开演讲活动里?她还信誓旦旦的给我消息说她坚信自己的演讲会把她变成一个有价值的人,”夏逾清故作轻松地问,但这并不容易,或许他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非常轻描淡写,而且根本不上心,“一个人对未来没什么希望才会无可救药地怀念从前。这很像一种毒药,令人上瘾又使人发疯,总之不太健康,美好回忆永远带一点病态的快乐,深深沉溺其中就无法分辨左右。她竟然在过去里许愿未来,生活对这种天生的乐观主义者竟然也能显得极其讽刺而幽默,这个世界乱套了,或者说至少离彻底乱套也不远了。”

    他想坦白点什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或者是偶然闪过脑海的奇异想法,自己的感情、担忧与焦灼。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收起笑意,打算尽量绕过夏家幸福又扭曲的家庭关系,劝说夏谚的儿子振作起来,告诉他他如果选择现在去监狱买通人脉的话,他只是在去用眼泪扑灭一丛火,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把自己蒸发了。

    而对于夏逾清,章重安看起来太过平静,这宛若冰山般的态度下透露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是无差别的大爱与慈悲。他站住脚步,伫立在背光的门边,稍稍偏过头来,留下一个孤独的侧脸剪影。

    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次漫长的逃亡。在主的诞生后他去请罗德里戈夫人捋清楚自己身上的谜题,罗德里戈夫人作风当即雷厉风行,仿佛早先在他和麦克唐纳德的爷爷面前的优柔寡断压根不存在一样,直接肃清了他不在的时候产生的小问题。按理说杨颂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她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完美的去处,而洛伦佐的未来她也规划好了,只有当时犹豫了很久也觉得相当没用的章重安被托付给了麦克唐纳德的家族做一个普通人。

    她成为作风冷厉、使人闻风丧胆的阴谋家,那个可以在会议上轻描淡写接个电话、就让所有人暴露在狙击枪视野下的性情不定的混蛋。之所以能从各种暗杀和争权当中存活下来,靠的也绝不仅仅只是坚定意念。虽然无论哪个时期,私刑都是饱受争议的话题,而她则常常不屑一顾,并且到最后成为毫不犹豫将子弹送进竞争对手脑袋里的暴君,因此私下的实验于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他一直都知道故事的结局是人间神败给舆论。紧接着毁灭日降临,仿若诸神黄昏,世界反对大一统的领主主义,再度陷入绵延不断的战争里,维护将近百年的乌托邦沦陷。最致命的武器仍然悬浮在宇宙中某个不知名角落,防辐射气层亟需开启。人类在此奄奄一息,这痛苦永无止境。

    罗德里戈夫人,上下掣肘,她本来很看重理想,也不得不做下许多违心之事,慢慢的陷入困境。其他和她有着相同境遇的首领也是根深蒂固的伊甸园体制下的牺牲品,因道德和精神的绝望而被塑造成自我牺牲的殉道者,他们的悲剧不具备也不需他人关注以任何私人感情。因此她虽然开了勾结巨头和反叛者的先例,还热衷于不道德的实验,最终没做出什么泯灭人伦或是及其有危害的事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是勉力做到为天下先,撰史者也并未将其视为暴君一类。

    总之他在逃到巴黎后先去拜访了玛利亚家,把玛利亚安置在很安全的地方,然后去拜访了宋扬的坟墓。他找到一家装修还不错的、对于像他们这种人来说足够隐蔽的公寓大楼,就打算放松身心投入到另一项可以创造自己乌托邦的梦想中去。这次他放弃了计算机这种他负担不起的艺术,转为画画。画里有对比,是冲击感,是衬托与强调。

    四处行吟的诗人在秋天的时候到来。来自远方的吟游诗人流浪在五彩的颜料间,坟场的风吹起他棕色的夹克与亚麻色的衣角,与翻滚涌动着的麦浪融成一幅暖色系的油画。天边闪着银边的月亮斜斜映下,为那双手画上一抹古典的色彩。尖细的指尖灵巧地掠过画布,洋洋洒洒挥洒出一串率性的色彩,夕阳的金红流淌在跃动的指间。

    他认识了他们的父亲夏谚,他意识到那急促语气是出于一个人最迫切也是最绝望的期盼,是与之对称的希望被他所爱之人举起阅读的愿望,像战场上吹起号角的进犯,像攻城略池的出击,烈焰般的句子将他的思绪彻底笼罩进去。夏谚的故事和他一路上遇到的其他人大同小异,这样的时代,留给他们的故事走向也屈指可数,这是时代的悲剧。在和夏谚告别后,他去劳动力管理大楼里住了很久,直到有人策反了他,把他带出去参与了行走的影子,他就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我杀死我自己的那一天,明白了一些东西。”

    烟雾和月光使人有些倦怠,夏逾清跟随着章重安的话语被唤醒,如同在冥界跟随着俄耳甫斯逐渐被唤醒的欧律狄刻。又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章重安坐在他的肩旁,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漫无目的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他拿出一把小刀,缓慢地从苹果上削下了薄薄的一片。有那么一会,夏逾清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仍旧在梦中,突然扑面而来的青苹果的味道点醒了他,香味萦绕在章重安的手指上。

    “……我意识到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去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一个流于俗世的讽刺作家,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一个最出色的古代英雄。”

    “你就是你自己。”夏逾清的声音仍旧残留着睡梦的慵懒,“但我不觉得我自己有什么,我也不觉得世界有什么,我只想救回我妹妹。”

    章重安简单地嗯了一声,削下了另一片苹果,薄得仿佛透着朦胧的光。章重安笑了出来,笑声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带着孩子气的胜利和开心,另一半透着求而不得的挫败和痛苦。这样的声音彻底将夏逾清从梦中唤醒,章重安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苹果,每一口都似经过精准的测量,让夏逾清想起另一人几近残酷的艺术感。

    ”可以,她可以回家陪你们的父亲,我当初好不容易救了她,也不想白白救她。”他的回答简单而自然,仿佛这件事普通得如同夏末的午后,酸涩的苹果,“只不过在当下的怪诞里,在对死亡的向往成为一种毋庸置疑的情感、而悲伤越发虚浮的年代,她想不想活就和我无关了。”

    “至于报酬,你也知道主的威胁,”他话题一转,“幸好它只是一台机器,如果是人他都很可能被人杀死。我们都知道主实际代表着什么,但它真的做成过什么事情吗?他还限制着其他人做实事,即使是詹姆斯,各项改革永远都在酝酿中,总方针看起来已经今非昔比,确立了新的发展观,执政理念不断升华,社会结构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国家地缘政治面貌也只是看起来为之一新而已。首领们却只能称它拥有赤诚的忠心,卓越的能力和非凡的奉献精神,但他们也知道危险始终和他们并行。大多数民众依然认为主是伊甸园的终极保护者,是民众安全的最后防线。我知道你讨厌这样的家伙,但它确实获得了一个人工智能所能获得的一切,所以你可以做行走的影子里的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