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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那些与一小块的时间开裂为千百片细小的碎片。

    炮弹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炸响。她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哀;但这种感受很快消逝:炮弹在更近的地方炸响。她捂住耳朵,匍匐在地,现在她仍然不敢相信在新世界的各地还有上百个这样的非管制区,科技发展和政策发行永远与他们无关,伊甸园离他们太远而地狱离他们太近。他们为了面包疲于奔命,忽视了他们的政策使得他们无路可退相互蚕食,生活拖着他们前进。想到这里,那感受却又突然降临。它在金色与红色的秋天里振聋发聩,如潮水奔涌而来,那一小块空缺的时间重新走动,此前的触动重现,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有一个念头静静地在脑海里盘桓:她做出过承诺,她要守住这一片非管制区,这里是自由灵魂的栖息地。

    当这一片非管制区最终被攻陷,她也被带回了临时劳动力公寓大楼进行统一管理。

    于是,疲于奔命使得这样的感受离去了。事实与记忆还在。但让她在秋日里摇摇欲坠的感受离去了。她的脑海中一片清明,只有直面死亡的人才能够看得那样清楚。几十个小时以来她没有进食或饮水,思想却依旧以一种近乎狂热的方式无声地燃烧。尽管死是可以预见的,但不可预见的却是,死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到来。年轻的夏朝阳早已接受了死的命运,却未仔细地构想过它将如何发生。此刻,她骤然间意识到,后者已临到头上来了。面对死,她不恐惧,也不疑虑,只是隐隐地意识到这样的矛盾;它所带来的感觉神秘莫测,无从摆脱。这是她唯一所看不清的。

    梦境也不总是坏的。在嘈杂的潜意识里,除了响彻的枪击声和背叛者的嗤笑声之外,还有一些非常零星的美好的画面。它们的存在,像一道尖锐的亮光,刺破浓浓的黑暗,刺裂层层包裹的心墙。

    “这个世界是个大蠢事。所有这些蠢材又要打起来了。他们原可以挽着个美人儿到田野中刚刚割下的麦秸堆里去呼吸广阔天地中的茶香味儿,却偏要去互相厮杀,打到鼻青脸肿!真的,傻事儿干得太多了。”巡查的看守也在喋喋不休,她一般会去争取策反巡守的革命心的,然而,就在这一刻,有件事短暂地分散了她在这说是宿舍,实则牢房的房间里禁锢时间太长想要逃走的心思。

    她看到某种极怪异的事物正沿着木地板,在别人的搀扶下向她的房间摇摇晃晃地移动。它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形貌——她细细地看,方才认出那是一个人来,只是来人走路的姿势极其古怪,身子向前倾着,似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身子左摇右晃,却不跌倒,仿佛正处于风浪中的甲板;又好似一只树栖的猿猴落在了地面上,学习人类行走时调动四肢的样子。

    那家伙将那双手用力按在胸膛上,这使得她像风中的植物茎秆一样摇晃,她抬头,走进她的小房间,夏朝阳才认出她原来是朱丽叶。她的脸在那时热乎起来,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隔膜已经消失了,她甚至扯出一个微笑来,如雾凇凝结于枝条之上。

    “我们查出来你们是一路人——她生病了,你也许可以照看她,如果在你的照顾下她的病得以康复,我们可以在你的档案里加分。”她抬头,但巡守的脸过于遥远,她看着那张脸,那张脸上似乎没有五官。执政官不会这么好心,如果有人死在这里,他们的劳作值会被扣分,她的舍友前几天就刚被强行带去打针了,注射的是她会过敏的针剂——因为如果不管她会扣分,但管了之后活不活和他们就无关了,大不了再贿赂一下执政官。

    令人更气愤的是,这也不是他们的错,这些施暴者无意识,只是受驱使去施加迫害,自己并无理由和意愿。而执政者的意愿是世界更好,他们只能专注更远的目标,难免忽视民生,问题到底在哪?

    她半跪在地上,将自己那坑坑洼洼的白铁杯子递过来。朱丽叶用瘦弱的不成样子的手接过那杯子,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她的手上现在也有了身份链——她再也回不到非管制区了,她的年龄太小,根本做不了他们的身份链移除手术,而戴着身份链行走在非管制区就会暴露这一片地方。

    在交还杯子的时候,小女孩带点窘迫地扯了扯嘴角,那很难被称之为一个微笑。她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仿佛正握着的东西烫了她的手。她的面容在角度的改换下沐浴在自棚顶罅隙所漏下的一缕天光中,笼罩在脑后的淡淡一层辉芒是她的茶色头发;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落小小的阴影。这是她面颊上唯一一处阴影,似乎只有这一点点的阴影,才使她与此地发生了细小的联结:倘若缺乏了这一处阴影,就连最迟钝的人也要疑心她是否确实属于这个世界。

    “你清醒了?感觉好点了吗?”夏朝阳欣喜的站起来,因为长时间蹲守着腿根发软,她试图扶住朱丽叶的手臂却被她悄无声息的抽开,这令她感觉到了一丝沮丧。

    朱丽叶的背影短暂地战栗了一下。在转过头来时,她脸上流露出被来自黑暗中的子弹击中之人才具有的神情。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她,夏朝阳本以为忘却却深埋在记忆中的遗迹是那样多,她却难以忘怀这个形象,只因她也曾在秋日的飓风中体会过相似的情绪,那是一种时间缺失的错觉,时间,语言,所处之点,碎裂为千百片,消弭不见。而她尚未认出这副神情,只因在那个秋日她将一切看得那样清楚,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看到了朱丽叶。

    朱丽叶头昂起来了,小孩子总是成长的那么快,大了一岁的朱丽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眼中燃着无情的烈火,却能够使地狱结霜;那是足以焚毁蛾摩拉的炽焰,也是一个荒凉秋天中静静映照着一个于路边冻毙的战士的冰冷月光。

    她抱住朱丽叶脆弱到像是蝴蝶的身躯,她抱住她,好像一桶冷水样泼下来。那一瞬间,她显出如被雨淋湿的狗才具有的、惶惶不安的神色;一种强烈的尴尬,某种如雾般浅淡却阴郁而潮湿的怒意,它们统统被某种持续的温顺轮廓所统御着,最后混杂成某种奇异的愁苦。那病去了,她突然如初愈的病人一般忧郁而近乎卑怯地可怜了。

    那天的晚些时候,她因为孤独和恐慌陷入对友谊温存的渴盼,极易陷入激动的境地,如记忆本身般无形无状、去中心化而滔滔不绝的演说或诡辩,都极适合于这样一种烂醉的状态。很难说它们是否彼此成就。她常处于这一情境中。她曾千百次地经历过这样的情境,有时在人群中,更多时候孤身一人;朱丽叶抱紧她,开始给她讲故事,朱丽叶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使她几乎是喋喋不休。

    朱丽叶想到怎样就得怎样,因为她是穷的叮当乱响却又被宠坏了的固执孩子。她和奥菲利亚坐在车子里,在树桩和荆棘上面驰过去,一直驾驶到森林里,她要护送那个走丢的小女孩到去奥兰多大楼的新月车站。朱丽叶和奥菲利亚是同样岁数,不过她的身体更强壮,肩膀更宽。她的皮肤是棕色的,眼睛很黑,几乎显出忧郁的样子。她把白胖的问起来像茉莉花的奥菲利亚拦腰抱住,说:“只要你不惹我生你的气,就没人能杀你。我想你是一位公主吧?”

    “不是。”奥菲利亚并不怕她,她很沉默寡言。

    这惹得朱丽叶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时说:“就是我生了你的气,他们也不能杀你,因为那时我就会亲自动手的。”

    于是她揩干了奥菲利亚湿乎乎有雾气的眼睛,把她的双手放进那又柔和、又温暖的暖手筒里。

    现在车停下来了。她们走进客栈的院子里来。这个老屋子从顶到地都布满了裂痕。大渡鸟和乌鸦从敞着的洞口飞出来,大哈巴狗跳到很高,不过它们并不叫,因为这是不准许的。在一个古老的、烟熏的大房间里,有一堆火在石铺的地上熊熊地燃着。烟在天花板下面打旋转,想要找一个出路冒出去。有一大罐子汤正在沸腾着,有许多家兔和野兔在铁杆上烤着。

    她们吃了一些东西,也喝了一些东西,然后走到铺了稻草和地毯的一个墙角里去。这儿有一百多只鸽子栖在板条上和栖木上。它们都快要睡着了。不过当这两个女孩子来到的时候,它们就把头掉过来看了一眼。

    朱丽叶从墙缝里抽出一把长刀,放在哈巴狗脖子上滑了几下。这只可怜的动物弹着腿子。她大笑了一通,把奥菲利亚拖进床里去。“当你睡觉的时候,你也把这刀子放在身边吗?”奥菲利亚问,同时惊恐地望着这把刀子。

    “我总是和我的刀子一起睡觉的!”朱丽叶答说,“因为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呀。不过现在你给我讲讲伊甸园的故事吧!”

    奥菲利亚又从头讲了一遍。鸽子在上面的笼子里咕咕地叫,同时别的斑鸠就都睡去了。朱丽叶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刀子,也睡去了,你可以听见她像小猫一样尖细的鼾声。不过奥菲利亚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睛,她不知道她要活着,还是死去。

    她们走了两天才抵达车站,萨利小姐买好了车票,拉着朱丽叶和她告别告白,奥菲利亚开心的哭起来。“你流出一大摊眼泪,我看不惯!”朱丽叶说,“现在你应该显得很快乐才是。你把这两块面包和一块火腿拿去吧,免得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