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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口号

    与此同时,西蒙他们正在想方设法的营救他们,但组织里起了很多内讧,大家都垂头丧气。无形的手绞扭体内无形的维系,因此痛苦无从捕捉,却带着长钉把棺材封死时的力度。每一次反抗都是投入的一块燃料,使熔炉短暂地爆发一道刺眼的明光,继而更加焦炽持久地燃烧。但他于此刻依旧是美的。那难以漠视的美的印象,从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来,从他受损而溢出血液的肉体流露出来,从一切可能的途径流露出来,无从被摧毁,仿佛他的体内埋藏的不是熔炉,而是一只太阳。

    在模糊的、预期内的未来中,如死亡般,持续地显现这样的情景。这一情景,是面对所有人显现的。他知道这件事会发生。这个小小军事基地的士兵们知道这件事会发生。看守人也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他们都捕捉到了这个情景,这个形象。在它尚未形成时,已经存在了。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这个流血、静默而痛楚的情景,便在形成以前,出现了。不需要任何人刻意去促成,命运会导向它的发生。它总会发生这么一次。从前西蒙和夏逾清讨论过,科技促进了民主的发展,这使得人民生活幸福,但如果科技带来的红利太过诱人以至于置于民生上了呢?

    “科技的进步并非无意义的。要掌握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新的科技也带来从未出现过的新问题:人们不满足于男耕女织,人类制造了能够跨海的轮船,于是世界性的贸易展开,殖民地产生。这些人民被奴役,或受着不公正的对待。殖民地反抗不公的统治而走向独立,便推动了新的对民主的探索。这是进步。进步是艰难的。而当下的革命并非突然的举动,它是长年累月的积累,是一项长期工作的终结,是进步的唯一方式,也是必然的结果。没什么能无情地压制、夺取了多数人的天生权利,同时,科技归属于第一阶级属性太强的局限性也带来暴政与贫困的后果。我们正是要让科技主权掌握在人民手中——不,我们要反对一切制度的缺陷,一切进步道路上的阻碍——如此一来,科技创造的财富,才能完全地用于人民;当人民所创造的科技成果被彻底地用于人民,您会看到,社会切实地在进步。”

    在这里,以及不远的将来,以旁观者的角度,需宽容地看待年轻的革命者。他有智慧与某种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思想却尚不完备。他本可以逐步地使它走向新的阶段,直到全方位的革命暂时打断了这一切。然而,在铁与火中,他可以得到相同的锻炼。尽管,自理论上说,这样的锻炼对人是相当危险的;它不仅单纯地针对肉体,也针对心灵:过多的杀戮与死亡是会使人发生变化的。

    然而这对西蒙并不起作用。他如上帝执火剑的审判天使。杀戮不会在他高尚的心中培植残暴,死亡也不会让他转向软弱动摇。倘若使用一种更加确切的譬喻,他并非上帝的天使,而是真理的使徒。

    耶和华的言语在圣经中,无从更改。而真理是扩展的。是能够加以完善的,因此他的神是真理。真理指向他的目标。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为人民的自由与平等而奋斗。

    无从质疑,他的灵魂是伟大的。

    他的话始于说服与论辩,却终结于一种发自内心的热诚呼唤。仿佛他的意志已经脱离了肉体的桎梏从而不受限地运转前行,然而在尘世间绝不可能有比他的身躯更好的容器来表现他灵魂的闪耀光辉;仿佛此刻他并非置身于非管制区的地狱里,而是客西马尼。可他不在这里,又能够在哪里?难道他会因为自身的处境与所面对之人的不同而减少任何力量吗?

    “人民自由与平等并非遥不可及的目标。它的实施,应当通过制度:把人类与社会和科学放在同一个位置。国家权力来自于全体人民的授权——国家权力能,也只能是一切个人力量的联合。制度决定它,制度也保障它。政府机关,‘主’与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终于会有那么一天,那样的力量不再被称为‘监控’与‘查违禁的执政官’,因为到了那时,不再有犯罪,也不再有对个人隐私的无边界侵略,它们仅仅服务于人民——它们的权力成为人民意志的表现,人民让出的权力被政府用以维护人民的权力。我们的革命是要保证有人始终愿意为那些因为科技发展控制而得不到自由,因为没有科学智慧而不配为人的人民站出来说话。

    “是的。历史上从来都是这样的事情。而总有一日,人会如飞鸟一样,乘着风的力量,于天空之上俯瞰整片大地,甚至于置身那闪耀的群星之中。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此刻,年轻革命家的金发与眉宇间闪烁着的是一种近乎矛盾的耀眼光芒。他没有任何天堂。为此他如清教徒一般苦行,却不信来生也不求留名于后世。他只渴盼天国的早日降临,却不要来自它的任何奖赏。他向上帝呼唤灵魂中的善,却秉持着无可动摇的科学崇拜。他有着温暖诚挚的奉献之心,另方一面却近乎冷酷无情。

    毁灭。不管此前的形象如何,它终将毁灭,归于无。既然如此,所要面临的便不是行为所达到的目的是否有意义的问题,而是行为本身是否有意义的问题。

    她被放出来后西蒙代替夏逾清接她回家。就在那时夜色如帘幕降下,初冬宽广无边的萧索昏暗正静静地充满整个城市,码头灯火通明,下工的搬运工人们熙熙攘攘如流体,散发庞大生命的气息。在那里昏暗的海无形无状,泡沫如千百只苍白的眼睛。她这一路上冥思苦想,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人本不应当出生。夕阳从她的身后来。她便被笼罩在一团柔和的黑暗里,只有头发的边缘微微地、透过一点光线,如煤在燃烧。

    黄昏里一片深微的寂静。秋天还没有过去。寂静的秋日里她看到荒凉田野的景象,饿殍的景象,倒在枪口下的人们的景象。它们如无边的游行,一一展开在他的眼前。

    “我们只能通过自相残杀与无情的毁灭,把持久的和平与幸福带到大地上。我们将那些应当被拯救的灵魂由肉体中撕扯出来,血淋林地摔在上帝的祭坛前;而我们本无这样的权利。科技制造不必要的损失,贫困,与毁灭。杀戮是丑恶的。这不是科技的本意——科技应该是促进社会繁荣发展的。而我们都有罪。走向各各他的路是漫长而痛苦的,在终点等待的却并不是天堂,而是死亡。”

    如果存在天神垂下眼睛沉思时的凝重,便是如此。这是一个圣徒的忏悔。是人对自己的宣判。这时他的词汇正如利剑慢慢地剖开他自己,远比肉体上的任何痛楚灼烧得更加炽烈:此刻,他判决自己的死亡。

    “这是为获得未来所付的惊人代价。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税。而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的是三日后的复活。我就在这儿死去。但会有那样的一天:不再有流血的争斗,洪水褪去,鸽子衔回橄榄枝。人们驯服了自然,共享智慧果实带来的财富。那时,便是畅谈平等、自由与爱最好的时候。是的,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人类终将迎来那么一天。”

    他设法营救了所有战友,他不抛弃任何战友,如同耶稣本人。就在此刻,革命家年轻而深邃的双眼中闪烁着梦一般的况味。他的脸上又一次流露出那样动人的神情。那是只显示在繁星之中的永恒的对愿景的展望;而这黎明般的光芒是由沉郁凄凉的痛苦中生出来的;如玫瑰自荆棘丛中萌发绽放。

    这副景象对夏朝阳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那光芒仿佛由她的灵魂中穿过去了:它本身无任何强迫的意味,不作任何推动,只是翻搅那些原本便深埋在她体内的事物,脏腑中蛰伏的无形之手再次复苏,使她牙关战栗,这无形之手的紧握几乎要使她顺从了,但正如此前的每一次冲突中所发生的那样,她在说服自己,

    “不。不。不。这不会是真的。您还是不愿意相信。您相信人类正是因为您不信人类。您说自由与平等。但它们正如尺子的两头,做到一个便做不到另一个,正如一个人不能在向南的同时向北。自由、平等……不。在谈这些之前,您必须先承认,人是自私的。人是有侵略性的。人是有贪婪的一面的。您承认了。这一点,就算是您也不能否认。这是人的天性。”

    “这样看这两个迷人的词汇吧。倘若将人这样绝望的天性牢牢地束缚住,就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人人拿到同等的东西,人人处在相同的地位,这就是平等。倘若针对这一天性的抑制少些,让人这牲口百无禁忌地各显神通,这就是自由。要这两件事在社会中共存——您认为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吗?它们自己便要杀成一团了。自由和平等,它们要像争夺同一个岗位的两个官员那样相互掣肘、不惜一切代价地打击对方了。

    “而且,人本身便具有先天的差异。就算在物质上,实现了完全的平等罢!可人是独一无二的。您是美的,必有人丑。人们爱戴您,那么,必定有人因外貌与气质被排斥。这导致待遇上的差距。而导致待遇差距的原因,是个人的喜好。个人的喜好应当是自由的。而这样的自由,势必会影响平等。绝对的平等是不可能达到的。这样的差异要怎样抹消?要达成绝对的平等,只有去限制一切的自由。

    “您再看。现在不平等的状况,不正是完全的竟争自由带来的后果吗?人们用他们所能够利用的一切,试图把能够抓到手的一切都抓在手里——给了他们整个地球,他们还想要月亮。这时政府谈起自由:出于自由的角度考虑,他们不去干预这野蛮的竞争。于是一个洗衣妇养不活自己的孩子。这难道不是你们革命的口号之一吗?通过暴力,去改变现有的分配方式?这是为了平等,是吧?但是,这一局面的产生正是因为自由。”

    “我坚信人类将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因为爱也在人的天性里。而爱的天性,是能够通过后天的引导所发荣滋长的。爱所带来的幸福,能够战胜天性中的缺陷。是的,我坚信这一点。伊甸园是伟大的,但天堂将是所有人都幸福的。人类会走到光明中去,而我们正处在黎明的前夜。

    “况且我知道这是个死路,我们的力量无法和政府匹敌,就算我们赢了,也不会做的比罗德里戈好多少,但总要有人告诉长期受到压制的下城区人民——抗争是可以的,抗争是勇敢的,抗争是美的,而那些提前去了伊甸园的人,他们不能看见天堂就抛下我们走,以前的人也许会这样做,但发展了几千年后我们要联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