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今天是纪念亡灵的日子,也是在新世界里唯一还能看到烛火的日子。下城区各处点起了入夜后的烛火,他坐在那个破旧的屋子中间,听着油脂在灯盏中安静的燃烧,寂静得过分的氛围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躁,他起身离开桌子,泄愤般地捻灭那微弱的光线,于是房间内再次陷入黑暗。

    现在的拉格尔·布鲁诺早已不能引起他情绪的什么波澜,倒不如说,几乎每时每刻都处于极度糟糕状态的心情也很难再因为这个迟到的男人再坏上几分了。尽管如此,逐渐忘记自己的初心而选择向权利弯腰这种事还是足以点燃他的怒火,尤其是在他在妹妹那里得知他选为反叛者力量的继承者西蒙吊死在街边之后。

    他完全可以像这个世界上所有被别人偷走了梦想,并把自己的梦想踩在地上狠狠践踏的受害者一样,怨毒地咒骂诅咒、或者哭天抢地哀叹命运的不公正,但身为支配者的本能和骄傲使他更多地把这看作是对自己尊严的侮辱,明明心中悲痛欲绝,理智却将他沉入可怕的冷静之中。

    杨繁白天来找过自己。傲慢而单纯的新巨头急于将自己的思想向周围所有人宣明,他为他自己意外拾取的胜利而洋洋自得,他相当确定自己能施加在联合政府上的力量,实际上他的参谋团队已经开始为他筹划和艾琳娜联姻的事宜了。

    “当然还要赞美【总则】给了你们想要的生活,使得你们更接近天堂。”科技巨头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像是要糖吃的无理取闹的小孩,“要是没有你们这群人四处闯祸,以为暴动是革命,我们的天堂早就建好了——”

    他难道是造了几个机器人就以为自己能操纵这个世界,而他从未自己走到真正的世界里去看看,他身上的浓烈茉莉花香与果酒的气息甜美又张扬。他的眼神骄傲而鄙夷,于是流露出对刁民的不解,不解催生了不满,不满催生了愤怒,愤怒演变成暴力的迹象。

    夏逾清懒得理他,摆出一副闲人免进的态度冷漠地关上门,攥着门把的指关节泛出青白。他心中盛满了对拉格尔·布鲁诺他们的怨恨,却又做不到挑战拉格尔·布鲁诺的威信,拉格尔·布鲁诺本人在男女人群中的魅力不容小觑,他是被神明宠爱的领袖,被众多英雄拥戴的阿尔戈船长伊阿宋,赛缪尔是“但你将得到你的末日”的阿伽门农,西蒙是强大骄傲的“我已不再值得诸神的眷顾和人类的善意”的拒绝了这个世界,拒绝了向时间和变化的妥协,孤独而高贵地用死亡选择了独立于世界秩序之外的永恒的埃阿斯,但拉格尔·布鲁诺,他是勇敢但有着致命缺点的阿喀琉斯,是“没有比漫无目的地徘徊更令人无法忍受的了”的奥德赛,他说:“人在时间与神面前是渺小的,文明的冲突还在上演,价值的对立乃至对抗,现代性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始终无法得以解决,既然如此,敌人和朋友势必就会存在下去,对于敌友之外,我们还需要看到一个更神圣的领域——敌友之分背后的界限,人类无论如何始终面对的是如何共同生活下去的问题。”

    这样想来,似乎当初被他的想法和快速行动迷住的自己也没有那么愚蠢。怀着勉强聊以自慰的想法,他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继续一如既往地发呆,半晌后才想起自己应该收拾东西。

    那些小小的炮仗早就不再使用了,如今被他和其他东西一起供奉在神龛上。那个太阳广场的狮身模型是他碰的第一样东西。他坐在黯淡的月光下,视野因灯的熄灭变得昏暗一片。月光在头顶的聚光玻璃上照进来,他的眼睛干涩酸痛,月光一照他几乎流下泪来。

    虽然表面上足够平静,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不起眼的太阳广场:他似乎能看见那天广场上燃烧起无法熄灭的火;接着他想起了西蒙送给他的果酒,那瓶果酒叫做“太阳之泪”,是西蒙自杀前留给他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的理想覆灭,他可以喝下这瓶甜蜜的毒药,这隐藏在香甜的橙子味后的毒药可以轻而易举的夺走他的生命。他看着那瓶酒,灿烂的颜色让他联想到干净清澈的太阳。

    窗外灯火阑珊,热闹的天堂和贫民窟一起沉沉睡去。

    拉格尔·布鲁诺是非管制区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逃避执行官的追逐,生来就被定性为从属者的男人有着不符合出身的远大理想和野心,所作所为离经叛道;他讨厌居于人下或者束缚,尽管那就是他理应接受的存在方式。年少的革命领袖走进破烂的小屋子里,那是另一个临时集会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屋子闻起来淡得如山间的晚风,或者是潮湿森林中蒸腾的水汽,溪边卵石上蔓延的青苔。

    屋子里很暗淡,过于苍黑了,黑暗过分坦荡。那位革命的前辈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桌子前面,他黑色的卷发在月光下似乎是能流动的光泽,他的眼睛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一瓶橙晃晃的液体,液体并不光滑流畅,不是粘稠的而是丝绒状的,似乎是传说中的金羊毛漂浮在里面,橙色也渗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低下头去不敢看那双笑意盈盈的黑色眼睛,于是他的视线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光裸双足上的几道结痂的伤疤上,随后触电般移开眼睛。

    他当然也看到了那座太阳广场的雕像,上半身是太阳,下半身是狮子的奇异生物里暗藏玄机——太阳是个按钮,这个按钮控制的是他们号召整个下城区的同伴花了三十年制作的贯穿了整个下城区的地下通道的终极开关——他们在地下围绕着核心建造了一个椭圆形中空的地下城——屏蔽一切辐射,阻挡一切进攻,有着一百人一百年的事物资源供应链。他知道这是拉格尔·布鲁诺之所以对政府如此逆来顺受就是想要提前把阵营转移到地下去,他不去推翻天堂,他不去改造天堂,反而想要建造另一个天堂。

    现在这个模型在他手里,只有他知道怎么做才能彻底激发地下城的系统,面对如此诱人的条件,就算是整天在外不愿意参与革命讨论、回去便阴沉着脸冲他的同伴冷言冷语的拉格尔·布鲁诺眉眼也会温和下来,耐心满足他的要求。抛弃这个终极武器,不仅是为了防止它落入仇家手中被无耻的利用和引发骚动,也是他报复更改了西蒙主张的拉格尔·布鲁诺最后的手段。

    但他还是无法狠下心,亲手抹杀别人的理想对于见惯了生死的他依然是痛苦至极的事情。过了今晚再决定吧。他默念着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拉格尔·布鲁诺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小木屋中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身上沾着的浮华气息倒是与浓浓夜色相配,不用细想他就可以知道,他肯定方才经历过为了志在必得的贪婪用尽百般好话去哄得总督的欢心——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对此熟悉得甚至有点恶心。

    “很好,你还没忘记自己的家在哪。”夏逾清甚至不想抬眼看他,冷嘲热讽道,上次的聚会对他已经遥远记不起来了。

    拉格尔·布鲁诺也迎着他的目光,如翡翠湖泊般的眼浮现出戏谑的神情来,似乎完全没把他当回事:“您老了,跟不上我们的进度了,只有您还坚定的认为这是我们的革命阵地,旧事重提在眼下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牙尖嘴利的程度不减当年,这种程度的偷换改念连惹他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上了他唱祭歌时的嗓音,这让他恍惚间有种置身蟒蛇腹中的错觉。或者那其实是危险的预感吗?他支离破碎地想着,看着他散发着幽香的金色短发散在他的脸上和耳上,他想到西蒙。但西蒙的头发多么柔软,可拉格尔·布鲁诺就连头发都相当强硬啊。

    他来自真正的弱肉强食,他死里逃生太多次,很容易为了生命丢弃自己英雄的初心。他只是在做样子,却在舆论眼中变成神,比颇受非议的塞谬尔和西蒙名声好太多,这不公平。

    他们用言语互相伤害着,早已不存在的共同理想如同枯萎的玫瑰,光鲜亮丽的花朵凋零后只剩尖锐干瘪的棘刺;可这荆棘偏偏要纠缠住他们,所有的挣扎只会恶意愈发使刺穿心脏,恣意生长。

    差不多到此为止吧。他听见自己这样说,报复到这里变得索然无味。于是他也的确这么干了。拉格尔·布鲁诺像是刚从水中捞起般浑身透湿,金色额发被汗水黏在泛红的眼角旁,仿佛脆弱得一碰即碎。他伸手想去抚开那缕看上去不太舒服的头发,未曾想他偏头躲开了他的指尖。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漠然,让人沉闷得喘不过气。这个不死心的男人依然这样的狂妄自大:永远追求着那幼稚的理想、贪婪地试图抓住不可能的事物、向别人许下无数幻灭的承诺——即使自己已经走到了梦的终点。

    他听到一阵轻笑,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有双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捧住他捂住脸的双手。

    别害怕,嘘,孩子,别害怕,他正在低声安慰他,聪明勇敢又能顺应时代发展的伟大领袖,革命的孩子会紧紧围绕在你身边,就像溺水者抓住施救者的手,别害怕。

    他很艰难的想要挤出些什么回话,但那条极其擅长歌颂诸神的舌头似乎终于罢了工。他们拥抱着彼此,他们身影相缠,可心却相隔山海。

    又是一次对峙,像是他和西蒙之前的无数次对峙。

    塞谬尔和安德烈的得意弟子西蒙的身体里流着太阳与海洋的血脉,他有着柔软而强势的攻击力,像一捧极灼热的水。他就是凭着这些使得革命军听命与他,他的话侵略着每个人的每一寸,水一样的无孔不入。

    而拉格尔·布鲁诺不一样,他袒露脖颈,挺起胸膛,如果他耐心点的话,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指尖下的震颤,他能感觉到拉格尔·布鲁诺正在紧张地屏住呼吸,以及下一秒剧烈的胸腔起伏。很快他就没了那副气定神闲的领袖样子,碧绿的眼睛开始笼上蒙蒙薄雾。他只是个普通人。

    这场重建天堂的闹剧会在今晚画上句号,我只剩下满腔的仇恨,复仇的火焰将燃遍我的全身;向女神赫卡忒起誓,我将抛弃所有关于理想的承诺,抛弃他们三十年的努力,只为了将他剩下的人生尽数毁灭,让他认清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