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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他跟着女孩,喋喋不休地发问:我们上哪儿去找她?为什么这里如此颓唐?那栋房子有些眼熟,我们去看看好吗?她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她?我们要做什么?

    他们在残破的高楼间穿梭,在坍塌的破败的民居中穿行。雨一直下,天空从没有放晴过,他们在雨与黑暗中度过了许多天,数不清的迷宫回廊让他害怕,她一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徘徊着。偶尔他会伸出手指去触碰破败阴冷的迷宫墙皮,沾了一手灰,好像还扯坏了一张蜘蛛网,他连忙懊恼的将手伸回去。

    “到底谁在这里?”某天,他跌跌绊绊的走出迷宫后这么问。

    “我们在这里。”她回答,声音黏在湿乎乎的空气里,“我们应该留下来,我们应该修补这一切。”

    “不,我们离开。”男人说,他灰蓝色的那只眼睛迷离,而银白的眼睛却清明:“离开,现在,立刻,马上。否则我们会永远困在这里。”

    “我们要找……”她说,然后她忘了她想说什么,“找到意义。”

    “这没有意义。”他开始远离她,他把手搭在车把上,回头看着她。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的额头。在她背后,迷宫轰然倒塌。她闭上眼睛,绝望地说,“别走,给我十分钟,我要找到她……”

    栖息的海雀振翅起飞,枪声震耳欲聋。

    对章重安来说,杨颂的出现,就好像暴雨过境。这个女孩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一刻不停地闯入他的生命里,把他熟悉的一切搅地天翻地覆。她嗅到凶险,触到危境,也尝到与风险并行的无价回报。她的血液在冰冷夜雨中燃烧,肌肉纤维紧绷着,双眼放出渴切的光。

    她在梦里。她困在自己构筑的梦的城市里。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星期六的深夜,这是上帝创世的最后一分钟。

    那时他摇摇晃晃地扒开人群,在那间酒吧靠墙角的桌子旁找到一个座位,然后一屁股坐下去,趴倒在桌子上。桌子是透明的,他可以看到自己脚上的袜靴正发着蓝色的光。头晕得很,因为他今天让酒保往杯子里滴了整整两滴合成酒精,他太心烦了。

    过了一会儿,发光袜靴的对面又停下一双脚,穿着老式的尖头橡胶靴,裙摆垂至膝盖下方,光裸的小腿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纹饰。他起了好奇心,于是从胳膊间抬起头,望向这双小腿的主人。

    对面人正抽着电子烟,橙粉色的烟雾散去,露出那人黑色长发和完全天然的白皙脸蛋。他很少见到有人化这样的妆,当代人的脸颊上不会缺少明亮的色彩。她长得相当漂亮,在酒醉中回忆起他第一次去深海见识的美景。深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和表面的蓝色截然不同。那里依旧看不见直射的光,但你就是知道,光已化成温柔的黑色将你包裹。

    那人注意到他的眼神,侧过头来与他对视了三秒,在包里翻出来一支新的细长的电子烟递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凑近嘴边吸入一小口。晚霞的味道在他口中弥漫开来,这香气不像他吃过的任何一种食物。他没有闻过真正的晚霞,所以不确定这是否的确就是晚霞的滋味。但是广告上都这么说,也没有人表示怀疑。

    “挺贵的吧?”他把烟递回去,声音被合成酒精毒害得有些沙哑。

    “是mist的衍生产品,本来全都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可我在路上的时候太慌张了,自己用了一根试试。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又连忙补充道:“我叫杨颂。”

    章重安打了个呵欠,靠在吧台上,偏着脑袋说:“你可以叫我章重安,酒吧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第二天他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合成酒精让人昏昏欲睡,但好处是不会有宿醉反应。他翻身下床,把被子枕头胡乱地叠了叠,然后按下按钮让整张床收进墙壁中,换了洗漱台伸出来。长宽高都是三米的正方体小屋子里容纳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甚至可以把所有家具都收进墙壁里,只留下一把椅子,然后将布满显示屏的墙面变成他想要的任何图案。很多时候他连椅子都不需要,就那么躺在地板上,将四周变成浅海,而他像一条鱼。

    地上有朵花,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真花了,倒是偶尔会买一朵模拟花别在衣襟处。模拟花会散发出比真花更浓烈的香气,并且绽放得绝对完美,每一朵花瓣都符合黄金比例的构造。谁能讨厌模拟花呢?它明明一丝缺点也没有。

    他捡起花准备扔进垃圾桶里,花的触感让他感到奇怪,仿佛那朵花只是投影。

    下一秒杨颂的指尖正按在他的手臂上,轻柔地帮他拔掉滞留针,和输液管一起放回手提箱,他这才有一些实感。他环顾了一圈他们的所在,认出这里是确实是教堂旁边的那个破破旧旧的公寓大楼里,从窗户望出去,桥边点缀着璀璨的彩色霓虹灯,延伸向伫立于视线尽头的大教堂。明亮的光芒覆盖在整个宫殿的尖顶上,挂在显得有些绛紫色的夜空中宛如满月。而他在这里住了一年的回忆欺骗了他,才导致他没能及时猜到他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他开始回忆起他们怎么走到这里的,回忆起他们在那家酒吧里接头的情景。然后他们一起去站点取回章重安做卧底伪装用的的行李箱,而后他们漫步于护城河畔,她步行送他回到酒店。他邀请他上去坐坐,然后共同分享了一瓶酒,章重安喝着酒感到有些困倦——

    章重安猛地站起来,惊诧地低吼,“你怎么敢!?你居然在酒里……”

    “一点儿沉睡剂。”杨颂把手提箱从茶几上拿下去,黑色的大眼睛亮闪闪的,坐在沙发里,“对不起,我很急切的想知道答案,而我等不到明天了,我想着你需要休息可以这样好好的放松下大脑我还可以去您梦里看看,然后我就可以问问你了。您放心,您刚刚的梦是意识的洪荒,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死梦,我什么都没找到。”

    章重安涨红了脸,但还是点头说:“算了,你实在是很厉害,你想知道什么?大概我可以私下里先告诉你一些前情提要。”

    “先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放轻松,我在楼道里放了很多屏蔽器,它会屏蔽掉所有信号,是罗德里戈专用各种勾结的官方用具,我专门去找的埃尔伯特先生申请的。”她一脸的得意洋洋,把两条优美的腿交叉起来,透露着美丽的女孩身上固有的骄傲。

    “啊,我很简单,我原名就叫章重安,我是个孤儿——就是当年【新基因计划】失败的三个弃婴之一。我是第一个醒过来的,罗德里戈夫人把我托付给了一对平凡的夫妻,但出于命运捉弄我又回到了洛德薇安完成了主的诞生,随后我和罗德里戈夫人讲清楚了一切,她没怎么留我,随后我去下城区当流浪画家,进入了行走的影子。因为我们组织对盗梦深恶痛绝,巴不得植入念头的技术澌灭无闻,于是作为反间组的成员去了造梦者组织潜伏,后来被造梦者作为卧底派到了洛德薇安的执政官体系里,又被联合政府作为卧底派到了心理组,自从二十几岁的时候吃多了mist后我就不会变老了,所以从来不用化名。”他面不改色的打开平板开灯,微弱的橘黄光线从他手中的平板蔓延开去,刺进黑漆漆的屋子。挂在凄惨的歪斜的树梢上一轮秋天的满月洒下冰凉的银辉,透过狭窄的格子窗照亮一小片房间。

    “这,好像也不是很简单,但…….”杨颂有些倾慕的看着他,他却截住了她的话头继续说:“我只需要讲造梦者那段就行,和我对话的那个家伙,它的声音是随时变换的,它的形象是机器人,它找我来对外售卖梦境和拿着设备做实际操作的。然后它说它不仅要售卖梦境,还要慢慢的把现实世界改成一个盛大的梦。我激怒它,它说它的计划早在杀了杨天岐之后就——”

    他痛痛快快的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错愕的去看刚刚还失神地望着黑漆漆的高高的房顶的杨颂,她面向阴沉沉的天,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起窗台上的白玫瑰,她稍稍未加注意,手指便被花刺扎伤,一滴鲜血落在窗台上,染红了玫瑰掉落的花瓣,在听他讲完后迷茫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挤出皮肤的小血点愣神。一只手突然捻起那片被鲜血沾污的花瓣,用舌头卷住晕散的红色:“没事,您继续说。”

    “它想建立一个理想国,所以才造梦的,它的活动踪迹基本上在上城区,我觉得内鬼的可能性也不小,它为了测试我进过我的梦境,我基本伪装了一下,但我猜测它后来知道我的身份了才会把我派去当卧底。我们也许可以假装……”他的话语远不如刚刚自信,而且眼神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漫无目的的飘着。

    “不,先生,我之所以提前来找您,就是为了知道我父亲的事情,您不用避讳。”她轻佻地晃了晃余下的半截玫瑰,他看着游荡在夜间天空里的云遮住半个月亮,屋内的摆设染上清澈而稀薄的月光色,橱柜、大壁炉和几只孤零零地散乱着的高背椅显出黑糊糊的怪异形状来。风在窗外的广场上呼啸,丝丝寒意钻过四壁,缠住他的四肢。

    “呃,它说的挺简单的,它说那天它的计划原本很简单,就是搞坏几个心理组的新仪器,杨天岐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他点了火想要烧死它,它一枪毙了他然后它还是防火的。”

    “我发现你每次说简单的时候,事情都不是很简单。”她低着头说,光照在她的下巴上,她像是圣女:“您有没有这种感觉,进入梦境多了后,无论听到什么事,都像是发生过的。”

    “这个,”他很想说没有,但以他和女生交谈的多次经验看来,他还是赞同好了:“确实如此。”

    “就是说,我养父的去世只是个意外,他太倒霉了撞上了枪口。”今晚风太大了,陈旧的天鹅绒坐垫浸透了寒风,冰得她剧烈地打起哆嗦,摆弄着自己的裙子遮住风。金色的尘埃在光柱里盘旋上升,陈旧的木料散发出浑浊而干燥的气味。墙边摆着一台堆满了杂物的架子,另一头紧挨着立着两只双开门的大橱,门上挂着爬满了红锈的大锁,旧时代的遗迹和空洞泛黄的骷髅骨架一起锁进隐秘之所。

    “嗯,对。但他很勇敢,他试图烧死那家伙。但奇怪的是它没被烧死,它的机器人形态一直很低级,它不应该防住那种火。除非它是真人形态,那样子的话还能说得通。而且它进过我的梦,那肯定是它的真人形态,只要你们对我意识追踪,说不定能发现它的样子,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他漫无边际地说。

    杨颂预料到了这个,但真的听到章重安重复了一遍,这还是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受伤。她强迫自己忍住酸涩,不让失望流露出来,平和地说:“谢谢您的时间,先生,细节我们后天等您休息好了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