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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章重安的平板突然熄灭了,这座公寓大楼电力不足,到处都是黑黢黢的。这是整个人间生活的底层,再往下就是支撑城市体运作的电机、压力阀和排污系统。

    “等我有钱了,就装一个最大的充电台,”杨颂收拾着行李箱,嘟嘟囔囔地说,“所有东西都放在充电台上,这样就不会忘记充电了。”

    “我还以为上边的人都不懂‘充电’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电。我去过几次伊甸园,他们的房子不非得是正方形的,它们形状各异。从门口进去,首先是一个小花园,生态循环系统隐藏在墙壁后边,花啊草啊就顺着可以发光的显示屏肆意生长。客厅、卧室、书房——这些名词不是只存在于历史书中的空洞考点,而是真实的房屋构造。一切都是开阔而明亮的,他会拥有真正的窗户,而不是显示屏模拟出来的木质框架。现在伊甸园还有人用太阳能吗?”

    “几乎没了,伊甸园嘛,太阳转化为电能,电能又制造出阳光,上边的人认为这种人造阳光有益于生态循环。你也得去伊甸园,要不要今晚就跟着我走,反正埃尔伯特明天也得派人来接你。合同和保密协议他大概发给你了,你还是认真读一读,不用着急。”

    章重安的平板已经罢工了,他从兜里掏出携带终端,展开成B5大小,脑子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搅成一团浆糊。他相信在这些晦涩的法律用语背后,必定有某一条暗藏着免责声明,死亡突然变得很近很近,以显示屏上的文字形式具象出来。他划到第六页,那里写着这次工作的报酬。他数着那串数字末尾的零,意识到上层的高级套房正被这些零圈在其中。他会得到自己现在想要的一切,通向浅海的大房子、鲜花、悬浮艇和晒着阳光的小狗。他会比现在快乐,他对此十分肯定。他又点开保密协议,这应该是科学院通用的制式,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都严谨得无可挑剔。

    “你们是真的很想要搞垮这个造梦者,我答应你。”章重安点点头,“我们可以现在就走,但考虑到进入梦境对我的危险程度,我只接受后天开始正式的尝试。”

    杨颂耸耸肩,收着自己的屏蔽仪。章重安看向外面,她的飞行舱一片漆黑,只有车牌发出微弱的霓虹灯光,有气无力地交替闪着七彩的光线。杨颂从口袋里很为难的掏出一个信号标,口袋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专家说这里现在有很多抢劫犯,”杨颂把长衫裹紧了些,好奇的张望,“他们会抢走你的携带终端,然后把蓄电池里的电偷走。”

    “别担心,”章重安今天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银灰色夹克,短靴显然是很久没有充能,踏步的时候并未像杨颂的小高跟底部那样发出淡蓝色的微光。“这里不算是危险的地方。而且那些人不算是抢劫犯,而是滞留者。他们通过断电来驱逐非法滞留者,但那些靠原始火种活着的人用行动向权威证明:没有电我们一样可以活。人类是打不倒的,他们永远可以从石头缝里发现生机。”

    杨颂启动着她的飞行舱说:“我见过一副那样的画,很多人举着蜡烛看着死灰一样的太阳,那幅画卖了几亿元。我们是接受着“艺术引起灵魂共振”成长的一代,但画画的艺术价值被认为不如音乐,这大概是那位罗德里戈夫人的错。”

    “艺术复兴的风还没有吹到下城区。当然酒吧里经常会有驻唱歌手和舞者,这倒是没错,但他们的表演从来没被人当成过艺术,只不过是消遣。我们从不确切地明白艺术是什么,艺术是超市里买来的混装零食,舞蹈啊音乐啊电影啊都是风味各异的小鱼干,偶尔吃吃会很幸福,但不可以当作主食。主食是科学,至少下城区的我们是被这样教导着长大的,没有机会提出异议。”

    杨颂扭动刹车,在奥兰多城的城市边缘停下。这是一堵无限高的反光墙体,努力往上看,甚至好像可以看到机器人站在墙边的倒影。她摘下头盔停车,带着章重安来到墙边。墙外漆黑一片,任何光波都被这样无垠的漆黑吸收殆尽。杨颂的手掌罩在太阳穴两侧,鼻尖贴在墙体上,仿佛在观察什么奇珍异兽。

    “凑近点,”杨颂冲他挥挥手,“把眼睛贴在墙上。”他于是往前迈了一步,把整个脑袋凑过去,企图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把鼻尖贴在墙体上,眼皮子睁得很开。

    然后他看见了。说起来让人笑话,但是他的的确确看见了晚霞。

    橙粉色的光在视网膜上炸开,游动着、徜徉着,像急速流淌的大河。那些细小的粉色光点汇聚成巨大的波涛,以无可抵挡的迅猛之势洗刷着他的灵魂。在那些晚霞之后,又游来一群荧黄色的光点,急速跳跃着冲进视线里。晚霞进而澎湃起来,像烧开了的水一般,奔腾着包裹住那群荧黄色的闪亮。漆黑的世界立刻变得无比耀眼,两种拥挤的色彩在深黑色的幕布上肆无忌惮地作画。晚霞腾跃又沉寂,黄点消失了,尔后粉色的光亮也趋于暗淡。

    这是一场壮烈的日落,晚霞吞噬了阳光,因此也自然而然地熄灭。

    章重安久久无法从这样的盛景中抽身,鼻尖冰凉,而他的灵魂滚烫。他感到有人的手指触摸到他的肩背,然后他回过神来,转头望向那个带他来到城市边缘的女孩。他感觉自己正像是那样荧黄色的光点,即将被壮丽的晚霞所吞没。

    “这是我发现的鱼群,”杨颂歪头靠在墙体上,轻轻笑着说,“我第一次路过奥兰多大楼的时候就发现了。”她又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巨大而漆黑的墙体,仰头望着望不到的天空说,“这是粉色,是晚霞的颜色,是我生命的颜色,又美丽又残忍。”

    漆黑的城市边缘没能迫使她的色彩消湮在虚无中,反倒使其瞳孔里的微光愈发明亮。杨颂伸出手指,在墙壁上点了点,黑暗的显示屏泛起微光的涟漪,就好像整个宇宙都是一潭死水,被触碰到的星星才会闪烁着躲开攻击。

    “你去过天文馆吗?”杨颂像是听到了他大脑思考的声音,所以没头没尾地说。

    章重安摇摇头,“我很小的时候倒是喜欢去自然博物馆,坐在那里看考拉标本,一看就是一天。我一直想看奔跑着的大型野生动物,但巴黎的动物园都破产了,人类正成为越来越孤独的动物。动物园破产的那天就是一头狮子死去的那一天,那双蒙上了灰雾的、绝望而痛苦的眸子穿越电波和人群,我被这幅可怖的景象吓得发起烧来,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自然博物馆。”

    “你去过动物园吗?”他问,“你是想去动物园,还是天文馆?”

    “我大概更想去动物园吧,陆地是我们生命的起源。”

    章重安摇摇头,“我们来自海洋,”六面智能显示屏捕捉到他的声音,都变成奔腾的浪花,“所有的生命都来自海洋。”

    “生命的确是来自于海洋,”杨颂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游动的鱼群,然后又转头望着章重安,好像在看一只海豚,“但人类又不仅仅只是生命。生命是不会相爱的,生命的唯一目的就是活下去。”

    杨颂神秘得像一个尚未被科学家认证的新物种,因为没被定义,所以自由得无拘无束。他甚至想要去陆地上,他想去干什么呢?陆地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灼热的空气和焚枯的树干。命运好奇怪又好残酷,想去陆地的人没法得偿所愿,而不想去的人却被各种各样的外力推搡着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