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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峰的异地恋人已经超过一个星期没有跟他联系了,这让他无比焦躁不安。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让我帮他分析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我认为是苏州的老公发现了什么,李峰觉得不大可能,她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很到位,三年了,一直没事。

    我笑着说:“时间越长就越危险嘛。一个疏忽大意,前功就尽弃了。或者说,就被捕了。”

    李峰喝了一口酒:“被捕之前应该发出信号嘛。”

    我们哈哈大笑,碰杯喝酒。李峰虽然喜欢开玩笑,但其实他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人,至少以前是。这些年经历了风风雨雨,他的性情似乎有些变化。以前他说起他爱过的女人,那个神情是认真的,深情的,绝不会说一句她们的坏话,更不会戏谑调侃,就算是对方主动抛弃了他,让他很受伤。但是现在,李峰有点不一样了。他虽然声称苏州是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但是他说苏州的坏话也是空前的多。所谓坏话,无非就是埋怨苏州对他不够好,而他对苏州却是一往情深。其实按照李峰的描述,苏州对他已经够好的了。他曾经用胡兰成夸张爱玲有女心一样来夸他的苏州。唉,生活会改变人,时间改变一切。

    生活仍然要继续。有一天,我在办公室看资料,刘珊珊走进来。

    刘珊珊似笑非笑:“崔总好认真啊。”

    我抬起头:“珊珊,你今天好漂亮!”

    当刘珊珊在没人的时候喊我崔总,我就知道她要说严肃的话了。所以我要尽力把气氛营造得轻松活泼一些。

    果然,刘珊珊毫无表情地说:“公司的人都在议论你跟王涵的事。”

    我很淡定:“都在?你确定?“

    刘珊珊替我冲了一杯咖啡:“王涵不适合你。“

    我看着她:“你以为我想娶她?”

    刘珊珊笑了笑:“你不至于那么蠢。但是,这个女孩绝对不适合你。请相信我。”

    “有什么依据?”我故作镇定地搅拌咖啡,“说说看。”

    刘珊珊:“直觉。女人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确实是超一流的。没有根据,没有猜测,就是凭直觉就可以把握住生活的本质。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啦,”我略显不耐烦,“你去工作吧。”

    刘珊珊轻轻地吻了我一下:“你配得上更好的。”

    刘珊珊这句话包含几个意思。她是更好的,我会找到更好的,但绝对不是王涵。我点上一支烟,陷入沉思。王涵确实让我有些凌乱。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六,我和王涵吃完午饭,就照例去酒店开了房间。进了房间,王涵却没有像平时那样激情洋溢地投入我的怀抱,反而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

    我从来不知道她会抽烟。我的心里有些不快。不是因为她抽烟,而是我居然不知道她抽烟,而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会抽烟。她还会些什么呢?

    “你会抽烟?”

    王涵嗯了一声,动作娴熟地抽着。

    我淡淡地笑笑:“抽烟的女人有故事。”

    王涵笑笑,没有说话。我觉得这是默认了。

    我问了一个既蠢又土的问题:“你男朋友不管吗?”

    王涵毫无表情:“没有男朋友,只有前男友。”

    我不知道她有过几个前男友,但是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可这关我什么事啊?我又没有打算跟她结婚,有什么好吃醋的?

    王涵又点上一支烟:“我前男友结婚了。就今天。”

    “结婚了?就是我见到过的那个人?”

    王涵:“不是。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初恋。”

    我有些烦躁不安,却大声地:“结就结嘛,谁都可以结婚!他结婚你就不活了?”

    王涵:“他是个渣男。”

    我脑海里掠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想象画面,让我变得更加烦躁:“渣男你还这么上心!神经病啊!”

    我看见王涵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我突然又想起了宋朝的潘金莲。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的时候总是想起潘金莲!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正在写《武松的前世今生》的缘故?我没有诽谤敌视的意思,而是充满了理解同情和怜惜。

    王涵紧紧的抱住我大哭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让我心疼不已。在此时此刻的房间里,我们的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激情。王涵以她近乎疯狂的方式使我魂飞魄散,电击的感觉经久不息。

    激情之后,我们各自平静地抽着烟。王涵语气平缓地讲了她的故事。她的那个前男友是一个帅哥,在高二的时候他们谈恋爱了。王涵的家境可以说是贫寒,但她觉得跟着男朋友就会有幸福。她常常不回家,跟家里谎称在学校补习功课。家里其实就是她妈妈在,还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弟弟。她父母在几年前就离婚了,她妈妈也没有再嫁。她妈妈在菜市场摆摊卖菜,非常辛苦,收入微薄。上高三那一年的春节,王涵发现男朋友移情别恋了,而且态度出奇地决绝,根本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王涵跳河自尽,被一个好心人救了。大病一场之后,王涵对爱情彻底绝望了,同时发愤努力学习,居然考到重庆来上大学了。

    我轻轻地问:“你家境不好,学费从哪里来?”

    我预感到了故事的走向,所以才那么问。

    王涵抽了一口烟,看了看我:“我当然不会向家里要钱,家里也没有钱给我。我弟弟也要上学,他是男孩子,他将来才应该上大学。我妈妈最喜欢他了。”

    王涵跟一个好心的老师借了钱,坐上火车就来到了重庆,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她在学校表现良好,学习努力,勤于思考,很热心班上的集体事务,善于跟人打交道,做过两年的班长。然而,借老师的钱一定要尽快还清,还有后面三年的学费在哪里?她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不想让贫寒的家里更加贫寒,绝不向家里要一分钱。于是,王涵利用业余时间去打工。一个星期能够挣150快钱,可是这哪里够啊?生活费都不止这些。怎么办呢?

    我打断她:“别说了,我知道了------”

    王涵盯着我:“你知道什么?”

    我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但是我装得无所谓的样子,用调侃的语气把事情说得轻飘飘的:“当茶花女呗,或者杜十娘。”

    王涵不说话,又点上一支烟,手稍微有些颤抖。我也不说话,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塌陷了似的。我觉得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有一种想穿上衣服跑出去的冲动。

    王涵:“是不是看不起我了?”

    我居然显得很镇定:“没有。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王涵:“我明天还可以去上班吗?”

    我笑笑:“当然可以。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王涵:“走吧。”

    她果断地下了床,迅速地穿好了衣服。

    我说:“你不说这些,我也不会知道。”

    王涵靠着墙:“崔流平,你是个好男人,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骗你,我最恨欺骗。”

    我说了,我的表情一定非常不自然,而且也很尴尬。我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我准备下床穿衣服。

    王涵:“你多躺一会儿,我先走了。这个酒店我来过很多次,我怕别人对你印象不好。”

    说完,王涵就开门离去了。

    那天下午,我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华灯初上。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海一片空白,又觉得很乱,香烟使我头昏脑胀。晚上九点多,我在街角吃了一碗面。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我久久地看着她。

    我付钱的时候问她:“生意好吗?”

    她回答:“不好。”

    我说:“不好你还是在做。”

    她不知所以地看了看我,友善地笑了笑。我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了。

    她冲着我喊:“你、你干啥呢------”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没有看到王涵,我们也没有发信息打电话。我问吴敏王涵有没有来上班,吴敏说来了的呀,崔总找她?我说不用了,只是问问。吴敏哦了一声,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我正犹豫给不给王涵打电话,打电话说什么呢?发信息又说什么呢?我三天没有主动跟她联系,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吗?那我还在犹豫些什么呢?

    我不想去公司食堂吃饭,便去街上想买一个汉堡包吃。没想到在那里碰到了王涵。

    我努力笑笑,装得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你也喜欢吃汉堡包?”

    王涵也笑笑:“一般。”

    “这几天怎么没有看到你?”我吃着汉堡包,“是不是在躲我?”

    我都不相信这个话是我说出来的!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涵淡淡地:“没有啊,上班很忙的。”

    “那就好。”

    王涵:“崔总,你慢慢吃,我回去上班了。”

    我点点头,认真吃着我的汉堡包。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只是机械地吃着食物。

    下午我接打了十几个有关公司业务的电话,处理完各种事情之后,我打电话给李峰。我觉得我必须跟李峰喝一次酒了。

    我和李峰喝酒有一个基本的程序,就是每次喝酒都是首先畅谈国际国内形势,或者说政治。当政治谈不下去之后,就猛喝一口酒,把话题转向文学艺术,包括戏剧和电影。这个话题让我们觉得自己是有情怀的人,在这个乌七八糟的世界里,我们还有某种坚守。当我们觉得我们的坚守显得有些滑稽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谈情感了。当然,我们有时候也谈一些别的事情,但都是浮光掠影地点到为止。所以我们的话题归纳起来就六个字:政治、艺术和情感。

    现在已经到了第三个话题的中段了。

    李峰略有些吃惊:“你确定是真的?”

    我点点头,喝了一大口酒。

    李峰有些怅然地:“结果,你喜欢的是只鸡。”

    我说:“罚酒!”

    李峰哈哈一笑:“我用词不当,粗鲁俗气。我认罚!”

    他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我点上一支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峰:“给茶花女提工资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没有表态。

    李峰:“是不是无法面对?”

    我喝酒:“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

    李峰:“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要理解。别想太多,你又不打算跟她结婚,干嘛这么伤神?”

    我确实没想过要娶她,可是我为什么还是有点难受呢?

    李峰:“所有美好的事物受到损害,我们都会黯然神伤。要不,让王涵去我那里上班?”

    我看了看李峰,我没有看出他是在开玩笑。

    李峰有些忧伤:“其实苏州跟王涵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李峰又开始说苏州的坏话了。他说苏州有过好几个情人,从三十岁开始就没有中断过,对他们她是一往情深。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心如刀割,难以释怀。

    李峰总结道:“可是我仍然非常爱她。她真的是一个好女人啊!”

    我本来是想谈王涵,结果他把话题又扯到苏州那里了。

    “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李峰:“能怎么样?前几天有信息,清汤寡水的,她说最近杂事缠身,心情不佳,无情无绪的,所以就懒得联系了。”

    我笑笑:“没有被发现就好。”

    李峰离婚后,很快在网上认识了苏州,并且迅速坠入情网。他不相信见光死,勇敢地去了苏州,结果喜出望外。苏州现身了,按照李峰的描述,苏州“光彩照人”,而且有情有义,还知书达理。李峰那几天游遍苏州,身心俱悦。从此,李峰奔走于重庆苏州之间。以前有一篇小说叫《周渔的火车》,现在成了“李峰的动车”。当然,苏州偶尔也会来重庆。我曾经问过李峰累不累?李峰说,一个长途跋涉去通奸的男人,在动车上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这是标准的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我乐此不疲。前段时间苏州家里有事,李峰才中断了他的常规旅行,心中闷闷不乐。

    李峰:“我不认为苏州家里真的有事。”

    我不愿意就这个问题与他展开讨论,就问他最近有没有写诗。李峰说写了几首,感觉不大好。看来要苏州明目张胆地抛弃我,我才可能成为大诗人。诗人就是被抛弃或者等待被抛弃的人。我只好接着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苏州。他说,没有得到苏州的允许就去了,那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必须承认,李峰这一点肯定讨女人喜欢。

    李峰突然又说:“叫那个王涵到我那里去吧,如果你无法面对。”

    我说没有什么无法面对的,只是心里有些别扭。我忽然觉得王涵也许跟李峰更合适,于是就说过两天再说吧,我问问她的意思。

    半夜,我回到自己的家中,瘫坐在沙发上,抬头就看到了我和前妻的照片。离婚五年了,我一直没有把我们的结婚照取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懒得取下来还是因为还在想念前妻,反正照片就挂在墙上。前妻叫路嘉怡,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她现在带着我女儿崔莺莺生活在加拿大。当然,路嘉怡现在有老公,我女儿也有一个继父了。平心而论,路嘉怡当年绝对算得上是美女,而且颇有诗才,是我们学校有名的三大女诗人之一。她的那首长诗《假如生活打垮了你》使她在学校一夜成名,好多同学都能背诵其中几段。

    我不愿意追溯往事,是马思远的电话把我从绝望的回忆中捞了出来。马思远在电话里大声嚷嚷,让我的酒意醒了一半。

    马思远:“当过***又怎样?***比别人更脏吗?没有李香君,哪来侯方域?没有小凤仙,哪来老蔡锷?没有茶花女,哪来小仲马?我的意思是,娶了王涵,你就是大师了!你之所以成不了大师,就是因为你身上世俗的东西太多了!传统的重负把你压变形了!而你本来是有成为大师的潜能的!你为什么要写《武松的前世今生》?为什么要对潘金莲倾注那么深的感情?你想说明什么?你想表达什么?别人的议论目光对你的生命就那么重要吗?你跟王涵结婚那天,我一定送上一首两千行的长诗为你们祝福!好了,我睡觉了。希望明天能够收到吃你喜酒的帖子。好好思考一下,崔流平,这是你成为大师最后的机会了!世界在改变,生活必须改变!”

    不愧是诗人本色,永远激情洋溢。我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他就把电话挂了,诗人永远都是自话自说。马思远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市内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是副教授。他不愿意去跟别人争抢教授的名额,他公开说职称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和蔑视。

    马思远的话有道理,但是对我不大合适。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娶王涵,这不是大师不大师的问题。我也没觉得大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觉得大师这个说法都有点滑稽,大什么师!我只是有些别扭或者难受。我确实喜欢王涵,但并不真的爱她。喜欢和爱总的说来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可王涵的事又让我有点心烦意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王涵再约我去酒店,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她?那么,我会不会主动约她去酒店呢?不知道。我在矛盾中备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