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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一)

    卫含真被甄俊架着飞奔,自知挣扎惧怕也是无用,无奈之下,思绪已飘得远了:“庄子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哪怕觅食辛劳,野鸡尚且不愿被困笼中,何况人乎?故而我想方设法跑出来。然虽片刻得脱樊笼,这时时处处、身不由己的滋味,我可也是嚐得够啦。寻求大自在之道,何其艰难,想来还得有大本事方可,否则纵然得到自在,也只更易失去罢了。一时那个要把我带回原本的笼子里关着,一时这个又要把我带去关到另一个笼子里,何时有尽哩?”

    寻思间甄俊带着她脚下不停,拐拐又绕绕,直跑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到了一个破庙里将她就手丢下。卫含真心中默记路径,瞥一眼见半扇庙门歪倒,灰尘积的好有尺许厚,蛛网密布,上面的字儿早不知何处去了,心道:“瞧着倒是熟门熟路,是他们一时的据处,还是另有什么用途?”

    甄俊也不捡甚么干净整齐,随手将她往地上一坐,灰尘扑的飞起老高,不止沾脏了她身上衣裳,还险些迷了她眼睛。卫含真心里嫌弃得一撇嘴,面上做出惊惶表情,四下里张望。

    甄俊喜滋滋上下打量她几眼,猛地“哎呦”一声,道:“糟糕!怎的半声也不见出?莫不是个傻的。或是哑的,聋的?”唯恐他想出甚么腌臜法子来察验,卫含真颤声道:“回甄俊大侠的话,我、我不哑,也不傻。”

    甄俊喜道:“好啊,好啊,小娘儿声音也好听,配得上三弟!”他声音本尖细,说话已颇刺耳,一拔高更变腔变调。卫含真心中古怪:“素闻他们三个害了无数女子,莫非都是如我这般抢来做媳妇,那也抢了无数个了,现下都去哪了?都叫他们杀了?总不成次次他们都恁的高兴,日子过得倒时时新鲜。”

    她却不知这三兄弟的底细。他们三个自然并非亲兄弟,天下想必也无可以一气生出三个各有特色、争奇斗妍孩儿来的父母,倘有,可真不知该是何等天人之貌了。三人自也不叫甚么俊俏美,连姓都是别人取乐叫的。许是正因长得丑,甄俊约莫五六岁时被弃于野,叫在太行一带曾凶名显赫的黑熊寨大当家见着,啧啧称奇,带回寨中猫儿狗儿一般养大。兴之所至寨众还教些武功,难得他不止面貌,于武学上颇也有些天赋。之后甄俊又自捡回两个一块长大,随着排行叫了甄俏、甄美。三人长成后,一夕合力将黑熊寨里外杀了个干干净净,自此世间再无黑熊寨,只闻太行三屠,却是后话。

    甄俊上看下看,当真不伸手乱碰乱摸,好似为着兄弟避嫌一般,只围着卫含真团团转,转得少说十几圈眉毛又拧成一团道:“不成不成,瘦得小鸡子一般,怎有气力生小崽儿,唉,可惜可惜。”

    说着便来抓她,卫含真不及反应便是一缩,竟尔躲了过去,他眉毛一竖,叫道:“好啊,还是个不听话的小娘儿!”

    卫含真心知不好要糟,见他手又抓来,这次隐含风声,已然用上了内力,再不挣扎,闭目想道:“可叹自在日子只过了短短数日,罢了,也不算白活一场。只盼他下手快些,莫叫我多受痛苦。若竟敢对我……那也只好……”手悄悄摸入靴筒。

    她已存死志,正当紧要关头,外头响声一动,两条人影手拉手奔进来,一个抢至她身边拍手笑道:“这个比上次那个强!三弟的媳妇儿,嘻嘻,大哥,几时我的能挑好?”极是艳羡的模样,正是甄俏。甄美乍手乍脚立到门口,离她远远的,害羞得紧,满面通红。甄俊见他二人先是高兴,又摇头道:“这个不成,三弟,大哥再拣个好的与你。”

    甄俏登时“啊”一声,可惜道:“这个又不成?”甄美急得脸色也变了,终于开口道:“大、大、大哥,怎、怎的了?”原来还有口吃之症。

    甄俊道:“三弟须得配个乖巧听话的,我原瞧这个配得,不想很不听话哩,也只比先前那个俊些儿。三弟想要俊的有的是,大哥再找来,这个还是老样子料理了罢!”甄俏唉唉连声顿足,甄美眼里浮出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又是丑怪又是可怜,竟再不敢说话了。

    卫含真心下惊讶:“这两个做弟弟的,对哥哥听话的很那。做哥哥的,也着心为做弟弟的挑选新娘子,倒是兄友弟恭,羡煞旁人。可惜这个旁人是我,想挑拨他们斗起来却是不好办了,也罢,高低一试。”也再不装害怕,坐直身体,对甄美嫣然一笑:“你便是我郎君了?”

    她这一笑,破庙里灿然生光,甄俏眼也直了,瞧瞧卫含真又瞧瞧甄俊,嘴张开又合,犹豫不定。甄美眼眶一红,两道泪水哗啦啦,在满脸大大小小脓疱间寻着隙流下来,直是伤心欲绝。

    甄俊虽丑,绝不是个笨的,否则岂能养大弟弟、杀净黑风寨、又纵横太行一带、闯下偌大名头?立时明白卫含真用意,当下尖声一笑:“好哇,果然不老实!今日便拿你炖了汤!”

    卫含真方知之前被他们掳掠来的女子尽是这般下场,不由得胃中一阵翻腾,险些连刚吃的几口也呕了,五指在裙下握紧靴内针筒,只等他再来。死前必要中他一记,纵杀不死他也出一口恶气,否则到了地下也要怪自个无所施为。可恨他们这等兄弟情深,一丝罅隙也挑之不出,真是奇也怪哉。

    突然外面“啊啊”几声,仿佛鹧鸪啼叫,三长一短,甄俊猛地回头道:“老大来了!快将小娘儿藏起来,莫叫他晓得了!”极是惧怕的模样。

    卫含真险躲一劫,见甄俏慌里慌张忙上前将她提到角落里,还抓起一堆沤烂的稻草向自己身上盖,心想:“原来他们竟还有个老大,指使他们去截杀那李良嗣。只他们劫我之事非为受了吩咐,是擅自为之,也很怕那老大知道,听着厉害得紧那。他们若藏不住我,或我出声叫嚷,被那老大发现,不知怎样?”

    又是几声啼叫,这次二短四长,便听甄俊大松口气道:“叫我们出去见呢,他不喜人等,咱们快些,回来再整治这小娘儿。”带了两个弟弟抬脚便要走,卫含真大喜,不意他们竟当真这般疏忽,甄俊又转回来将她穴道点了,阴阴笑道:“哼哼,险些将咱们的好嫩肉汤放跑啦,不老实的小娘儿,到以为我会忘。待回来再杀你,入口才新鲜哩。”点完三人匆匆出去了。

    卫含真全身僵直,这下当真无计可施,倘有一星半点功夫在身,也好试着冲一冲穴道,可惜自己全无本领。眼睛先在小小破庙中来回逡巡,入眼尽是无用之物。头上有簪,簪中有迷药,靴中有针筒,俱派不上用场,暗自下决心:“倘若这次侥幸不死,功夫定是要学一学了,哪怕学了当即倒毙,也比任人鱼肉的滋味强。凭爹爹师兄他们怎么说,他们执意不肯教,我便去别的地方学。嗯,黄山派便很不错,青鱼姊姊也在那里。”

    想到青鱼不由一叹,相识虽短,她心里实是将青鱼视为唯一友朋。临别的话尤在耳,这下再无相见之日了,以后她又会叫谁骗了呢。又想道:“李大侠啊李大侠,你若是能及时赶来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便再不偷偷作弄你啦。否则等你赶来,只能看到一锅咕嘟咕嘟的浓汤了,还认得出我否?也不知那三个炖汤的手艺如何,是不是和他们人长得一般俊,此种死法何等新奇,倘他们厨艺糟糕,可就美中不足了。哎呦,这可当真是水火之中啦。”愈想愈是好笑,虽被点了穴道动不得,也出不得声,仍是笑得浑身抖动。

    这一笑开怀,待有道声音响起,便骤然唬了她一跳。她身不能动头不能转,半靠坐墙壁边,只听那人道:“女施主何故发笑?”声音颇年轻,语气十分好奇。想是半天不听她回话,轻轻足音响动,朝她方向而来。到得近前,卫含真眼前只觉一亮,因那正是颗锃亮的光头。

    那僧人二十出头,唇红齿白,对上卫含真眼神,忙低头宣佛号:“阿弥陀佛,小僧有礼了。”等待半晌不听卫含真说话,目光抬起,且不敢太往上,盯住她脖颈道:“女施主何故不语?若无意冒犯了女施主,小僧这便告退。”仍是一室寂静。此方察觉有异,终于拿眼去瞥卫含真脸,只见卫含真双目水光盈盈,已落下两行清泪来,和尚大惊失色。

    殊不知卫含真心思已不晓得转过几遭,荒山破庙,这和尚独个现身,来的蹊跷。虽乍看似偶入的行人,善恶尚不好定论哩。况且他也不知有几分本事,能否救得自己,又忒的迂腐,老半天她这般显著的异样也瞧不出来,可并非可靠样。不论如何,先示之以弱总不错。

    是以她眼中落泪,目露不尽哀求之意,目光向下一扫又即抬起,如是几次三番,僧人终于明悟:“女施主原非不愿动,是动不得了?”兀自又静候一刻,卫含真心中险要破口骂将出来,他方犹犹豫豫趋上前,抬一抬手又即缩回,再来一礼:“女施主勿怪,欲解穴道,须得点女施主颈上‘气舍’与肩上‘肩井’二穴,倘小僧下手重了,女施主忍耐则个。”终于卫含真全身一松,穴道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