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7）
胡志明抽完了自己兜里的最后一根烟，颇为烦躁地把烟盒团巴成一团，降下车窗，敲了敲车边的智能垃圾桶的脑袋，把纸团丢了进去。
他跟着那两个孩子，一路来到这栋陈旧的筒子楼前，自从程婴和那个男孩进了电梯，他就失去了目标——在他的头顶有四千多扇门窗，他根本不会知道女孩最后进了哪一扇门。
但他不甘心掉头回去。
已经五年了，胡志明模模糊糊地回忆着，明明并不是什么久远的记忆，但回忆起来却格外地吃力。如果今天那个女孩没有穿着那件皮衣走进他的店里，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他。
八年前，他因为事故被警队革职，因此转而在乱铺巷接手了一个占星师的铺子，开了自己的侦探事务所。初来乍到的时候，一点客源也没有，就在他考虑去向前同事们借点钱应急的时候，那个男人找到了他。
他说他叫【影】。
男人的诉求很简单，只需要帮他收集附近所有有关于精神袭击类的案件，比如被害者突然失去近期的记忆，或是在无意识的时候被操控做了什么事情。这些案件往往没有警方愿意受理，所以受害者家属只会找到像胡志明这样的私人侦探。
【影】给了他一大笔订金，每周一次会来找他一次，有些时候是一个人，有些时候是两个，和一个身型同样高大的男人，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像是他的哥哥。
男人每次都只在店里翻看案件，带走自己需要的，并且根据数量给他报酬。时间长了，胡志明就开始在这段时间里和他闲聊，男人偶尔会对他的问题作出回答，但大部分的时候只是笑笑，静静地凝视，然后又重新把视线投在纸面上。
那绝对不是开心的表情，但每一个角度都和正常的笑容无异，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眼睛——即便笑起来也不见半分情绪浮上表面，黑洞一样吸进了所有自然的表征，只留下一个毫无破绽的外壳供人察究。
似乎每一刻的反应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他清楚胡志明的每一次试探和怀疑，十分敏锐地避开了所有的陷阱。
胡志明承认自己对【影】的执着，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想看破他，了解他，剖析他，看到他不为人知的欲望，然后可以用同样的笑容回击对方，说：看，你也不过如此。
他承认这种胜负欲其实很幼稚——但那种胜负欲像是一根卡在他肉里的刺，挠得他抓狂发痒。
胡志明视线再一次望向居民楼的入口，十五分钟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影出现，他低头深吸一口烟，转头正要把烟头丢出车外，侧窗玻璃突然响起了敲击声，吓得他呛咳了起来。车窗外站着一个男人，有限的视角里，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躯干部位，是个男人。
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后腰，握住了枪把，这才降下车窗。
车外的男人俯下身，记忆中那张脸突然近距离地出现在胡志明的眼前，让胡志明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喻景山皱着眉头，似乎同样并没有预料到他的出现，语气也有一些惊讶：
“怎么是你？”
胡志明松开了枪把，推门下车，一脚踩在了一袋垃圾上，绊了自己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型。他重新望向了一个车身外站着的男人，对方看起来更高了一些，虽然皱着眉头，脸上也不是愉快的神色，但不知道为什么，胡志明仍然觉得，他身上某些尖锐的气场不见了，整个人变得温和许多，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他的肩膀上被卸下了。
“真的是你，”胡志明打量着对方，看到了对方山根处淡淡的刀疤，和那双因为感染发红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好久不见，影。”
“你为什么在这里？”喻景山并没有和他叙旧的意思，语气里的戒备心很重，“怎么找到这里的。”
胡志明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影】从来不会在任何时候对他展露出情绪，这让他觉得陌生，极为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在·····生气？”
喻景山这次没有回答他，但是神情却更加冷了。
“巧合，真的就是巧合，我有一个客户就住在这里，要查他老公有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家，我在这盯梢呢。”
胡志明扯谎道，在对方几近冰点的视线里强装冷静道，“五年没见你了，这几年都在忙什么呢？你现在住这里啊？”
对方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一些，但语气仍旧淡淡的：“这不关你的事。”
“别这么说吗，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的生意，大家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
胡志明一见对方的态度松动了一些，就急忙活跃气氛道，“你应该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吧？怎么样，成家了？”
喻景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接下了话：“不是，和朋友。”
“朋友？”
胡志明脑子转了转，记忆里一个人影浮现了出来，“是之前经常陪你来店里的那个人吗？那个个子很高，留着寸头的，脖子后面还有一处刺青，刺的好像是一只鸟？”
喻景山眼神变了，过了很久才道：“不是他，是和······别的朋友。”
胡志明看得出对方有些忌讳这个话题，因此很快就把话题转了开来：“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看你眼睛红得厉害，没事吧？”
喻景山摇了摇头。
“注意休息啊，别让你女······”
胡志明差一点就说漏了嘴，好在最后悬崖勒马，改口道，“朋友，我也不知道是你女朋友还是男朋友，总之别让他们担心了。这个点也该吃饭了吧，你吃了吗？要不我们出去······”
胡志明正想说找个机会和对方好好聊聊，没想到对方果断地拒绝了他：
“不用了，家里做了饭，我回去吃。”
似乎并不想给对方再说话的机会，喻景山抬脚转身，很快就消失在胡志明的视线。
胡志明在原地站了半晌，叹了口气，坐回车子里，看着走廊里的感应灯一路亮到了顶楼，就知道对方一定在某处等着他离开。
这栋筒子楼少说也有五十多层，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以这种速度，一口气爬到顶的。
胡志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发动了引擎，掉头驶出了居民区。
喻景山回到家里的时候，秦朗和池秀斌正在桌边拆外卖，李怜在水槽边洗餐具，他走进去，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程婴，脸色又差了一点。
“程婴人呢？”
“你女儿出去接你了吧？”
池秀斌帮忙看了一眼，确实也没瞅见人，看了一眼喻景山的神色，问道，“怎么啦？她又惹出什么事了？”
喻景山重新穿回了鞋，推门出去，刚走出房门没多久，就碰到了刚从楼道口上来的程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把人揪过来，脸色阴沉得吓人，厉声道：
“不是叫你呆在屋子里吗？又跑去哪里了？”
程婴被他吓了一跳，双手背在身后，结巴了一下：“我我倒垃圾。”
喻景山这才觉得自己说得重了，胡志明的突然出现让他的神经有些过分紧张了，他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回去吧。”
程婴抿着嘴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红红的，点了点头。
他跟着那两个孩子，一路来到这栋陈旧的筒子楼前，自从程婴和那个男孩进了电梯，他就失去了目标——在他的头顶有四千多扇门窗，他根本不会知道女孩最后进了哪一扇门。
但他不甘心掉头回去。
已经五年了，胡志明模模糊糊地回忆着，明明并不是什么久远的记忆，但回忆起来却格外地吃力。如果今天那个女孩没有穿着那件皮衣走进他的店里，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他。
八年前，他因为事故被警队革职，因此转而在乱铺巷接手了一个占星师的铺子，开了自己的侦探事务所。初来乍到的时候，一点客源也没有，就在他考虑去向前同事们借点钱应急的时候，那个男人找到了他。
他说他叫【影】。
男人的诉求很简单，只需要帮他收集附近所有有关于精神袭击类的案件，比如被害者突然失去近期的记忆，或是在无意识的时候被操控做了什么事情。这些案件往往没有警方愿意受理，所以受害者家属只会找到像胡志明这样的私人侦探。
【影】给了他一大笔订金，每周一次会来找他一次，有些时候是一个人，有些时候是两个，和一个身型同样高大的男人，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像是他的哥哥。
男人每次都只在店里翻看案件，带走自己需要的，并且根据数量给他报酬。时间长了，胡志明就开始在这段时间里和他闲聊，男人偶尔会对他的问题作出回答，但大部分的时候只是笑笑，静静地凝视，然后又重新把视线投在纸面上。
那绝对不是开心的表情，但每一个角度都和正常的笑容无异，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是眼睛——即便笑起来也不见半分情绪浮上表面，黑洞一样吸进了所有自然的表征，只留下一个毫无破绽的外壳供人察究。
似乎每一刻的反应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他清楚胡志明的每一次试探和怀疑，十分敏锐地避开了所有的陷阱。
胡志明承认自己对【影】的执着，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想看破他，了解他，剖析他，看到他不为人知的欲望，然后可以用同样的笑容回击对方，说：看，你也不过如此。
他承认这种胜负欲其实很幼稚——但那种胜负欲像是一根卡在他肉里的刺，挠得他抓狂发痒。
胡志明视线再一次望向居民楼的入口，十五分钟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影出现，他低头深吸一口烟，转头正要把烟头丢出车外，侧窗玻璃突然响起了敲击声，吓得他呛咳了起来。车窗外站着一个男人，有限的视角里，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躯干部位，是个男人。
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后腰，握住了枪把，这才降下车窗。
车外的男人俯下身，记忆中那张脸突然近距离地出现在胡志明的眼前，让胡志明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喻景山皱着眉头，似乎同样并没有预料到他的出现，语气也有一些惊讶：
“怎么是你？”
胡志明松开了枪把，推门下车，一脚踩在了一袋垃圾上，绊了自己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型。他重新望向了一个车身外站着的男人，对方看起来更高了一些，虽然皱着眉头，脸上也不是愉快的神色，但不知道为什么，胡志明仍然觉得，他身上某些尖锐的气场不见了，整个人变得温和许多，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他的肩膀上被卸下了。
“真的是你，”胡志明打量着对方，看到了对方山根处淡淡的刀疤，和那双因为感染发红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好久不见，影。”
“你为什么在这里？”喻景山并没有和他叙旧的意思，语气里的戒备心很重，“怎么找到这里的。”
胡志明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影】从来不会在任何时候对他展露出情绪，这让他觉得陌生，极为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在·····生气？”
喻景山这次没有回答他，但是神情却更加冷了。
“巧合，真的就是巧合，我有一个客户就住在这里，要查他老公有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家，我在这盯梢呢。”
胡志明扯谎道，在对方几近冰点的视线里强装冷静道，“五年没见你了，这几年都在忙什么呢？你现在住这里啊？”
对方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一些，但语气仍旧淡淡的：“这不关你的事。”
“别这么说吗，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的生意，大家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
胡志明一见对方的态度松动了一些，就急忙活跃气氛道，“你应该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吧？怎么样，成家了？”
喻景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接下了话：“不是，和朋友。”
“朋友？”
胡志明脑子转了转，记忆里一个人影浮现了出来，“是之前经常陪你来店里的那个人吗？那个个子很高，留着寸头的，脖子后面还有一处刺青，刺的好像是一只鸟？”
喻景山眼神变了，过了很久才道：“不是他，是和······别的朋友。”
胡志明看得出对方有些忌讳这个话题，因此很快就把话题转了开来：“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看你眼睛红得厉害，没事吧？”
喻景山摇了摇头。
“注意休息啊，别让你女······”
胡志明差一点就说漏了嘴，好在最后悬崖勒马，改口道，“朋友，我也不知道是你女朋友还是男朋友，总之别让他们担心了。这个点也该吃饭了吧，你吃了吗？要不我们出去······”
胡志明正想说找个机会和对方好好聊聊，没想到对方果断地拒绝了他：
“不用了，家里做了饭，我回去吃。”
似乎并不想给对方再说话的机会，喻景山抬脚转身，很快就消失在胡志明的视线。
胡志明在原地站了半晌，叹了口气，坐回车子里，看着走廊里的感应灯一路亮到了顶楼，就知道对方一定在某处等着他离开。
这栋筒子楼少说也有五十多层，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以这种速度，一口气爬到顶的。
胡志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发动了引擎，掉头驶出了居民区。
喻景山回到家里的时候，秦朗和池秀斌正在桌边拆外卖，李怜在水槽边洗餐具，他走进去，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程婴，脸色又差了一点。
“程婴人呢？”
“你女儿出去接你了吧？”
池秀斌帮忙看了一眼，确实也没瞅见人，看了一眼喻景山的神色，问道，“怎么啦？她又惹出什么事了？”
喻景山重新穿回了鞋，推门出去，刚走出房门没多久，就碰到了刚从楼道口上来的程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把人揪过来，脸色阴沉得吓人，厉声道：
“不是叫你呆在屋子里吗？又跑去哪里了？”
程婴被他吓了一跳，双手背在身后，结巴了一下：“我我倒垃圾。”
喻景山这才觉得自己说得重了，胡志明的突然出现让他的神经有些过分紧张了，他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回去吧。”
程婴抿着嘴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红红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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