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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萧瑟在合浦郡杀了王孙两家,将郭昶坤押送回京,这是萧瑟保郭昶坤的办法。而让萧瑟打算回京的事并不是在外所传说查下去大夏一半官员以上都不保,而是京都发生了一件让萧瑟不得不回京都的事情。

    李子风打算回京,确实是事情查到了大理寺卿不得不回京。胡贞能戴罪立功,为何蒋中才会死在狱中,这是朝中许多人的疑问,但是这些除了那个暗中指使蒋中才在狱中对李子风说那些的人,恐怕也没人知道为何蒋中才会死在狱中了。

    隆庆七年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刚出世的婴儿,都下得去手,致使这个婴儿常年畏寒,活不过二十四岁。而让蒋中才死的人却是萧瑟,萧瑟为什么会让他死?李子风如今却起了这个疑问。

    “木叔,你觉得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百般的好吗?”李子风忽然问道子木,子木一怔,心中大约明白,大公子口中说的这个人是哪位。

    “先贤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我以为天下人没有无利而往的道理,大公子说的无缘无故,何不亲自去问?”子木笑道。

    李子风一笑了之,他又岂会不知这句话?子木是在提醒,亦是在劝说。“果然父亲的侍卫,都是不能用情感去衡量的。”

    “大公子这又说错了,老侯爷身边甲等侍卫,均是重情重义之人。”子木反驳道,李子风回道:“那木叔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先贤言之,子木不过一介粗人。”

    “木叔这推脱本事是跟流寇学来的吧?”李子风嘲笑一声,终于决定回京前,给萧瑟去信一封。

    李子风写信的目的,是子木那句话。他真的写信去问萧瑟了,头一句便是子木说的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萧瑟在合浦郡收到的信: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卿为大夏皇子,余乃大夏侯爵,卿于吾既无利亦无益,吾于卿既无用亦无情,且朝中储君已定,太子羽翼丰满,正值铲除异党之时。卿为皇子,一无封地二无名分,余为侯爵,李府嫡长,手握重兵,不免储君猜忌。然则君在沿海苦心为吾,寻药治伤,又救吾危难之时。常言道恩大莫过救命,卿于我无欲无求,敢问君为何故。

    今岭南事毕,朝野上下于我刮目相看。朝中欲置我于死地之人,藏于暗处。殿下却反其道而行之,金殿宣武门前保我双足,已是得罪太子。常平县外破庙之内救我于生死之际,又得罪京都众人。我心难平夙夜难眠,敢问殿下,为利为知己或是何如。

    信到此,便没了下文,萧瑟觉得李子风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嘎然而止一般。总觉得有些僵硬或许说陌生。但是萧瑟知道李子风写这封信的用意,但是怎么回信,他却迟迟未敢下笔。自己打算回京都的事,个中缘由他不能说,但是李子风已经怀疑自己是为了侯府的兵权,萧瑟又不能不回这封信。

    萧瑟捏着信,问道送信过来的子木:“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你家大公子认为我接近他是有目的的,天下之人无利不往,他认为我是为了侯府的兵权接近他的。士为知己者死,我与他既无瓜葛亦无情谊,称不上知己。但是他也说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做这些,情谊所在,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木叔,您教我怎么回这封信?”

    子木笑着道:“既是殿下情谊所在,何不趁此机会明说?大公子既然对殿下所作所为,心存疑惑,殿下难不成将之前所为付之东流?大公子怀疑的也非无缘无故,殿下与大公子,虽同为太学府上学子,然则殿下与大公子从未说过半句话,但是在宣武门前,殿下却为大公子弯腰屈膝。堂堂大夏皇子,京都百官是众口难堵。再加上太子在金殿上可是处处针对李家,殿下转身却与太子对着干,若是无利,谁也说不过去。”

    萧瑟看了看时辰,忽然说道:“那就当面与他说!”说罢转身去了马厩,牵了两匹好马便飞驰出城。子木看着萧瑟远去的身影,不免笑着摇了摇头。

    李子风生性多疑,萧瑟知道一封信,是不会让他信任的。

    萧瑟打算当面去说,当面告诉他,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太子猜忌,是为官大忌。李子风能想到,萧瑟又岂会不知?明知危险却还要迎面而上,是因为他知道迎面而上得到的利益大过这些风险,是因为萧瑟知道侯府的兵权迟早会掌握在李子风手里他才特意接近李子风吗?

    李子风想到那日父亲上朝回来路上曾说要自己去夺,要自己去抢,李子风也知道自己会做到,如果这些话被那人听到,那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何他要接近自己了,不顾性命的接近自己了。但是他心中还想着那人不是因为这个,牢狱中蒋中才的事还在眼前,那个人杀蒋中才的眼色让他不寒而栗。宣武门前,破庙之外,牢狱之中,此间种种他都历历在目,发生这些事情,为何他又能如此巧合的出现?李子风越想越怀疑。大监来宣旨那日,他亦是在场,自己回京的事拖了那么久,京中弹劾自己的奏疏恐怕早已经堆满御前,李子风打算回京了。太医院,二十年前的事他下定决心要查了,大理寺,钱文升被霍正龙指证,李子风也要查。

    思来想去,李子风还是放心不下萧瑟,那封去信,是他的心结。也是日后能否与萧瑟统一战线的根本,他希望他能来,那封信不过是他的阴谋。他就是相见那人,想和他筹划回京的事。这封信能探测他的动机,李子风不得不写,他相信萧瑟也要写这封信。因为进京的路是一步一步走向鬼门关的道,他身后还有李家,他不能赌。

    流寇替李子风送信,被萧何年拦下,这件事萧瑟已经知道,李子风寻求萧何年的帮助,就是想着有萧瑟这层关系。萧瑟不在乎他利用自己,他只知李子风是他要保的人。

    从沿海四省到岭南这条路,萧瑟前面几次走的时候,都没有这次的心情沉重,越接近岭南心里越是不安。

    京都中大理寺查案风风火火,牵连到何茂文的人都在想办法脱身,陛下要查,谁都怕收到牵连。还有诏狱中押着两个总督,陛下不问也不审,谁也不知道陛下要做什么,除了洪武去诏狱中见过一次陈宏瑞,没人能进得去那扇门。太子除了每日上朝,就窝在府上,谁也不见,就连平时在宫中替陛下分担国事的洪武,也闭门谢客。京都三省的长官,门下省黄门春自来京都就未见过别人,梁茂卿在郭昶坤被押回京后也关起大门来,三省的长官的府邸都大门紧闭,京都无处不在的都在表明要有一场大风雨来临。

    隆庆帝在收到李子风的奏疏后,连翌日早朝都取消了,这可是隆庆帝这二十几年来头一次不上早朝。

    宫中上下,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在忙忙碌碌,掌印大监带着岭南织造局的宁五方进宫面见陛下,起居太监拿着李子风的奏疏,看了又看,隆庆帝在一边的闭目养神,这份奏疏写着沿海四省那十几万石粮食的去向。粮食是找到了,但是岭南两县的大堤,李子风在奏疏中只提了四个字:官官相护。隆庆帝知道他要回京了,面前的案上堆满了奏疏,都是弹劾文信侯李子风抗旨不尊的奏折,隆庆帝压了下来。

    “何日的干儿子,你也见过,这一趟你去了岭南,觉得这个宁五方如何?”隆庆帝问起居太监,起居太监那日不过是给李子风送香,匆匆一趟,但是药却是交给了二皇子萧瑟。要说宁五方,除了往年他回宫禀报岭南织造局的事,他能见上一面,其他时候也没见过。

    隆庆帝见他久久不语,笑道:“你真是老咯,宁五方就是小五啊,前些年出宫办差,才有了宁五方这个名字,听说当初那孩子刚进宫的时候,还是在你名下做事。当年何日手下缺人,就从你这借走了那孩子,织造局在岭南的监管当年从岭南退居回宫后,就是这孩子顶了上去。前任监管如今也在宫外养老了,岭南的事若说问宁五方,倒不如去问问他。”

    “陛下说的是海公公?”起居太监想起当年那个从岭南回京时断了一只手的海董青,当年的岭南是人间炼狱,海董青一人只身赴任岭南织造局监管,七年时间废了一条手臂才为隆庆帝打开岭南财库的大门,暗地中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也死在岭南。

    “海董青是打开岭南大门的钥匙,用一条手臂换来岭南的钥匙,当年他说值得,这么些年过去了,值得也好不值得也罢,海董青也不曾进宫看过朕。这次岭南出了这么大的事,文信侯能稳住江南局势,北边的战事就不会这么吃力了,沿海四省丢了不止十几万石的粮食,而是几十万石啊,朕继大统以来,国库是日以空虚,如今北方的战事迫在眉睫,朕还要求他们才能凑到军粮。文信侯如今在岭南找到十几万的粮食,只能熬过今年,明年开春,岭南两县的百姓才是重中之重,秧苗要是插不进去大堤要是没修好,就要闹饥荒就要饿死人了。沿海四省的渔船也要造,萧瑟的奏疏说的明白,是可行之计,北边已经乱了,南边不能乱,江南是国之根本。”隆庆帝看着南方,那里富饶,那里美景如画,是国之根本也是国之祸水。

    “陛下要海董青再下江南?”起居太监问道,起居太监清楚,海董青断了一条手臂,今年也快七十的人,还要他下江南,恐怕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死在江南了。

    “你糊涂,海董青都七十了,朕于心何忍?黄门春要做第二个海董青,朕都不忍心。朕是要你替文信侯走一趟,文信侯该回京都了,这次蒋中才这狗奴才在岭南说了那些话,文信侯回京势必会查二十年前的事,这次李府旧案能不能翻案就看文信侯了。”

    起居太监一愣,急道:“陛下,万万不可,如今是危急存亡之秋,您这时候给李府翻案,那些人若是狗急跳墙,大夏危矣。”

    “你呀你,朕的大夏不是纸老虎,萧家欠下李家太多了,自李府老侯爷以来,先君与朕,欠李家太多了,也是该跟这些人决生死的时刻了。老侯爷在北阳生死未卜,武信侯又深入虎穴,镇北侯替朕打着苦战,文信侯替朕安定岭南,这个案再不翻,还要到朕的儿子去翻吗?太子碌碌无为,若非那些人朕迟早罢了他的太子之位,萧瑟才是朕想要的储君,奈何朕有心无力啊。”

    隆庆帝这是要为储君铺路,为大夏铺路,为李家铺路了。萧家与李家,不能离心,萧家的天下,只有李家不会反。当年隆庆帝与李淳忠如此,萧瑟与李子风亦是如此,隆庆帝忘不了那年被先君送去李府的日子,天下着大雨,宣武门的水没了膝盖,是李淳忠背着他出的宣武门。

    隆庆帝当年亦非太子。

    隆庆帝当年亦是活不过二十四岁。这些谁都不知道了,除了李淳忠还有萧何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子风,二十年前你都挺过来了,这次可不能辜负了朕的厚望啊。”隆庆帝喃喃道。

    蒋中才写的萧何二字,指使他的人是宫里的人。

    李子风等着萧瑟的回信,等来的却是萧瑟本人。李子风正在常平县修筑大堤的工事上巡视,远远便看到那人骑马而来,身后扬起滚滚黄尘,骑马的人远远看着站在岸边的佳人,心里就知道那人也在看着自己。

    “大公子,二皇子来了。”长信说道,李子风瞅了他一眼,有些不屑道:“你主子我还没瞎了眼,这么大个人我能看不到?去将我前些天织好的披风拿来。”言罢还不忘踹了他一脚,长信一个踉跄从岸边滚了下来,一路小跑回去,心里还在嘀咕道:大公子什么时候会这些针线活了?还织了披风?

    不一会,萧瑟骑马到岸边,翻身下马,两人四目相对良久,一阵清风刮来,吹起李子风的裘衣,吹乱了萧瑟额前的发。李子风不禁将裘衣裹了裹,笑道:“你来了。”

    萧瑟咽了口口水,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人,语气有些委屈,说道:“我再不来,就要失去你了。”李子风闻言,险些笑出声来,这么个带兵严明的大男人,此时看起来,居然有些羞涩。

    “你说什么?风大,我听不清。”李子风假意探了探脖子问道,脚下一个不小心,踩偏了位置,顺着岸道就要摔下去,萧瑟眼疾手快,急上前将他接住揽在身上,到了平地再将人放下来。李子风甩了甩长袍,整了整裘衣,萧瑟凑嘴过去轻声道:“我再不来,就要失去了。”

    李子风整理衣裳的双手愣了一下,萧瑟看在眼里,又道:“这下可听得清楚?”李子风故作镇定,整理好衣裳,长信也将披风拿了过来。

    李子风作势要接过披风,被萧瑟抢先拿了过去,自己披上,看了看挺合适,笑道:“送我的?”

    李子风没拿到披风,笑道:“是送你的,权当这件还了这件裘衣的情。二殿下事忙,拿了披风就请回吧,在下也不多留殿下在这吹风了。”

    说罢李子风就要走,萧瑟赶紧拉住,知道这人在耍小性子,便说道:“李侯爷这倒像是几日不见夫君的小娘子在耍性子啊?”

    “士可为知己者死,我萧瑟是你的士。君在江南,余在江北,长江上下滔滔万里,余在长江入海之处,曾幻想着江水能带来你的思念,殊不知却是阁下的断肠信。君问何为,只为君也。”萧瑟说道,李子风脸色一红,轻声道:“胡闹。”

    “怎么胡闹了?宣武门外,我走最后,是陛下有事交代,你还在想着是我有意为之?京都到岭南的道路曲折蜿蜒,多有杂草树林,我知你体虚多病,一路颠簸恐有不适,便自作主张为你修路。常平县外,情急所在,多有冒犯。蒋中才之事,心急如焚,见君之伤如有刺骨之痛。今日来信,更是断肠之苦。君言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如何不能为君死为君所困。”萧瑟忽然握住他的手,急切的看着他在等着一个答案。

    古来今晚,士为知己者死者,屈指可数。女为悦己者容者,数不胜数。但君为君死君为君所困者,寥寥无几。曾几何时,这些话萧瑟就想对这个人说了,只是这人好似坚强的不用任何人去保护一样,即便一口风都能将他吹倒,但是萧瑟觉得这个人是坚强到让人可怕。在牢狱中听蒋中才说的那些,这人过后就跟没事一样。

    “古人说话,向来留有余地,士为知己者死,知己几何却不说,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多少也不曾说,但你说话,可就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你一句为君所死,可想过会不会死得其所?”李子风问道,语气略有沉重,萧瑟亦是沉重道:“生死之事,置身事外,唯卿可矣。”

    “可矣?”李子风复问道,萧瑟认真道:“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