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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抄家

    西伯利亚寒流终于过去,密实的黑色云彩像厚重的幕布,让这个夜暗无天日。

    枝头的鸟雀不见了,窝巢被这场大风吹得七零八落,鸟儿无家可归,暂时在农家的屋檐底下过夜。一小段椽檩上落着上百只鸟雀,似在开会,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天亮以后,它们会回到自己的“家”,修补巢穴,衔来柴草和木棍,用唾沫和在一起,建一个更加牢固的、用以传宗接代的好所在。

    在下一场西伯利亚寒流到来之前,它们的“家”一定是完整的,幸福的,儿女成群,夫妻同心。

    人呢?不如鸟雀!

    于鲜自酿苦果,报应上门,多年家业洗劫一空,存留物件一片狼藉。

    铺盖被撕碎,露出白色的棉絮,全部堆在炉灶前,白色的被与黑色的煤在一起,可见来人心头的仇恨有多强烈。

    盘碗全部破碎,无一幸免,偶尔有一个漏网之鱼,也是千疮百孔,有了豁口。

    衣裳泡在水瓮里,水瓮里漂着柴草,还有一块猪油。猪油遇冷水化得慢,白色的黏稠在衣裳间缓慢流转,慢慢渗透,诉说着凄楚的报复快感。

    白色墙壁被蓝墨水红墨水紫药水涂鸦成恐怖图形,一些骂人话深深渗入墙体,除非刮墙三尺,或重新上泥,否则难以清除。

    连接火炕的灶口堵了,烟囱里扔进去一块大石头,“咕咚”落地,灶口煤灰四起,久久飘散不尽。

    后炕被故意踩塌,几块炕板陷落下去,余烟飘散出来,把人呛得难受。

    柜子家具和一些其他器具,都不同程度损坏。梁房里的米面油肉,积存的豆类以及储备的过冬菜蔬,全上了小勇的农用车。

    还有猪圈里的隔年猪,鸡舍里的下蛋鸡,和2只欢实的兔子,全部成为别人的果实。

    而于鲜本人,伤痕累累,全身无一处完好。被揪扯下来的头发,搭在其他头发上,脸上,脖子上。眉眼肿胀淤青,惨不忍睹,过去的美好容颜,经过这个夜,变得苍老丑陋。

    一切外伤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内心的纠结与不安。她不知道张在怎么会突然生病,他一直壮得像头牛,很少生病吃药。顶天立地的男人,周旋在两个家庭之间,不知疲倦也不允许自己疲倦。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个男人倒下了,她该怎么办?何以为生?何去何从?

    此刻,小勇满载而归,带着复仇后的快感。

    她坐在地角,一直坐到天亮,眼泪无休止地流淌。鸟雀的家被西伯利亚寒流毁了,可以重新搭建,她的家呢?人,走的走,病的病,谁来重建?有无重建的必要?

    她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可悲,不是自己的,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张在归金贵贵!人生来都是彷徨的,在懵懂中求生存,对或错无关紧要,且活且改过。

    生命的道路早就为你铺设完备,是你不知满足,拐个弯,或开个小差,但终究你会折返回原路,修正你畸形的人生,在现实的重压下完成最后的修行。

    她突然彻悟,到了放手的时候了,否则躺在病床上的人会受如她一样的苦难。

    其实她早就应该放手,从戈壁滩出来?在百根村落脚?吉生出生?吉生成年?吉生出走?而她一直死死揪住一个男人,把这个男人的生活搞得一团遭。

    她还强加给吉生一个没有名分的家,让孩子在她肆意妄为的世界里受着无尽灾难。

    以往,之前,她从不深想,认为自己是弱小的,应该受到保护。

    现在,以后,她豁然明白,由于自己的自私,伤害了张在和吉生,将他们逼迫至生命的边缘,无力挽回。

    我就是个大祸苗!她这么骂自己。从现在开始,生命让我如此我就如此,绝不逆向而行。放开张在的手,让他回归家庭。

    还有吉生,她要想办法找到他,把他带回家,娘儿俩过自己的日子。

    只要吉生回家,炕塌了修补,猪没了再喂……只要人在。

    不过眼下最当紧的,她需要立刻知道张在的情况。消息坐在家里是等不来的,她要出门去打听,反正她挨了打受了骂,再没有什么承受不了。

    她用力托住地,忍着剧痛慢慢站立,一些头发飘落下来,如同无根的草,怆然飘零,落于尘埃。

    又有人敲大门。她身子一缩,心一紧,紧张害怕无意识地降临。肯定不是小勇他们,他们离开时不会好心地把大门别住。

    姨姨,我是棋生。

    哦,是棋生!张在的消息来了!她踉跄着扑出家门,在院中迎上棋生,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急问:你师傅咋啦?

    咦?姨姨,你知道了?棋生少年老成,说话缓慢。姨姨,大门咋没插?你这是怎么了?棋生上下打量她,见她虚弱地无法站立,便搀着她回到屋里。

    屋里的情景更让棋生大吃一惊:妈呀!姨姨,这是谁干的?

    她没作声。泪水不听使唤地滴落下来,滑过满是伤痕的脸,疼痛再次袭来。

    你别问我,快说你师傅咋啦?

    棋生坐在炕沿边,十分不老练地点燃一支烟,“嘭嘭”地吸了两口。

    她挨着棋生坐下,眼巴巴地等棋生说话。

    棋生说:姨姨,我刚从医院回来,我师傅……不好!

    到底咋个不好?棋生,你给我说清楚。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棋生冷静得像夏天的冰块。

    前几天,我们去了一趟蒙古边境,现在皮子越来越难收了,得往偏远地方跑。连来带去八天时间,马不停蹄,师傅可能是累了。前天我和他在梁房上晒皮子,师傅吃饭的时候嫌热,把棉袄脱了,上房的时候也没穿,累加上突然受凉,师傅一下子跌坐在皮子上,不能动弹,只看我。

    我以为师傅又训我呀,拿着一张皮子看着他,等着呢。可他半天不说话,眼睛一翻一翻的。

    我更吓得不知犯了什么错,想扔下皮子溜下房,不要被师傅抓住。蓦然看见师傅的嘴角流出来一些白沬,我这才意识到师傅可能出毛病了,连忙过去看他。

    他的嘴一张一翕,想跟我说话,又说不出来,只能无望地看着我。

    我慌了,大声喊叫师娘,师娘上来叫师傅的名字,他急得脸红脖子粗,就是答应不出来。后来我们把他送到镇医院,医生摆弄了半天,诊断不出病情,不敢冒然接收,让我们去城里的大医院。

    人完全动不了,我们只能给120打电话,路太远,救护车2小时后才赶到。住进了市第二中医院。医院给下的诊断结果是脑出血,送去的太晚,耽误了病情,虽然做了手术,还得住院观察。

    下半身恐怕以后动动不成了,话也说不成,但脑子是清楚的,听懂人说什么,看人的表情也不一样。

    危险期还没过,我们都不敢离开,轮流进特护病房守着。

    我看见,小勇被他姨叫出去了,走了好久没回来。按说他爸病得那么严重,他不应该在关键时候离开。

    后来师傅反复捕捉我的眼神,挤眉弄眼地,不知道想说什么。

    趁师娘去打水,我问他是不是来你这儿一趟?他点了点头,我就来了。

    棋生汇报完师傅的情况,将烟灰弹在地上,继续说:我师傅可能猜到小勇他们上你这儿来了。师傅身体好的时候,有他压制着,他们不敢乱来,现在……姨姨,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要是师傅知道你被他们糟蹋成这样,肯定又得添病。我回去叫两个人,过来把房子收拾一下,顺便买点米面。师傅病了,我替他把这些做好,要不他以后知道了,非打我不可。

    于鲜悲恸地对棋生说:你师傅恐怕以后打不了你了,他瘫了。千万别说我被他们打了,不要让他操心,让他好好养病。他们把我打了,钱拿了,家抄了,心里平衡了,以后会好好照顾你师傅。我无名无分,关键时候不能在他身边共患难,心里很难过。

    棋生讶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他以前不明白,师傅包养的女人对他能有多少真心?不过此刻他明白了,感动与敬佩油然而生。他说:姨姨,你歇着,我回去找人。

    于鲜拦住他:你赶快回医院,守住你师傅,你在那儿我放心。

    姨,要不然这样,我把人送过来,他们干,我再回医院。吉生不在家,有些活儿你干不了,再说你有伤。

    好好,你能不能一有空就过来,给我说说你师傅的情况?

    行。棋生答应,站立,告辞,出门。

    哦,等等。于鲜忘记伤痛,打开一只柜子,从里面扯出块一手工刺绣棉花垫子。

    低矮的柜子上着锁,棉花垫子幸免于难。你把这个垫在你师傅褥子底下,医院的床硬,垫上舒服点,你师傅知道的。

    棋生的眼眶湿润了,他将做工齐整的棉花垫子夹在腋窝下,低头出了门。

    于鲜没有送棋生。棋生从门洞伸进一只手来,把大门里边的插销别上。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完亲爹娘哭张在,哭吉生还哭自己,最后竟跌坐在一堆狼籍中。

    过了很久,她扶住炕沿,上到没塌的炕角,将炉灶边的铺盖扯上炕,不管干不干净,用它们裹住冰凉的身子,一下子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