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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王子景

    周天子二十八年,岁在降娄,名曰怀柔阉茂,太岁在戌。

    “成王曰:‘奉达天命,和恒四方民,居师;惇宗将礼,称秩元祀,咸秩无文。’小子德薄,今日始见。”

    季秋戌月,伊水东侧,旃旂招展,营地林立,有两人服玄端立于南岸,观伊水滔滔。

    “夏有禹,治止水患,地平天成;商有汤,网开三面,德被四方,此先王功业,不可谓不恢宏。然夏亦有桀,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夏人作歌云:‘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歌至桀耳,桀以曦阳自居,国人遂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商有纣,焚炙忠良,刳剔孕妇,淫酗肆虐,贼虐谏辅,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故武王行天之伐,会师孟津,万方景从,受战于牧野,一战而功成。”

    “武王功成,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至今已逾九百五十载。此九百五十载,有成、康、宣、德之泰,亦有厉、幽、荒、僖之嬉。《书》云:‘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此吴国之所以倾覆,越国之所以兴盛也,望世子听之信之,引以为戒。”

    “小子谨受相国教。”

    越国世子神色肃穆,面东一拜。

    受拜者泰然受之,待世子起身,回之以礼,“世子若有此心,宗庙幸甚,社稷幸甚。”

    越国世子长叹:“来时卜者赐卦,卦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只是不知,此卦应至何处。”

    越相笑道:“自昊天显圣,赐以道学;张子执印,盟誓函关。谶纬占卜之说,如执敝帚涤瑕荡秽,终墜于庙堂之下,陨于尘埃之间,虽有可取之处,不复昔年光影。今寰宇之内、四海八荒之间,皆以天文地理、数算物学取士,以为国之根本、生民之基。齐之稷下、楚之兰台、越之紫宫、秦之兰池,凡禹贡九州所画之地,莫非如此。”

    越国世子面色一黯,目光转向伊水北岸,此时天刚拂晓,晨曦微露,水雾渐消,北岸田亩间人影绰绰,似是周民正在劳作。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越国世子情不自禁,击掌而歌。

    “……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越相和之,歌毕,长叹一声。

    “相国为何叹息?”

    “世子既见周室国人晨起耕耘,可曾注意到国人手上的物什?”

    越国世子眯眼细望,“似是耒耜……”

    “世子能识耒耜,殊为难得。”越相笑道,“耒耜乃耦耕之法,《易》云:‘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方才世子颂《诗》,曰:‘畟畟良耜,俶载南亩。’由此可知,耒耜耕田乃上古先王之道。如今九州诸国,皆行牛耕、犁耕之法,吾越国乡民,更是配以耧车、水车。耒耜耦耕,早已弃用绝迹。臣听闻周室穷槁,由民观之,可见一斑。”

    “竟困顿至此?”越国世子疑惑不已,“入周以来,我见道路整齐,民生安乐。田野之间,也不乏水渠、水车,或许耒耜耦耕只在此一地……”

    “非也。”越相摇头再叹,“自张子执七国相印,叩关函谷,临河盟誓,已历百一十年,其间周王室七易其主,悼王、明王、殇王、宪王、僖王、易王,及当今天子。七王之中,惟明王、宪王为君表率,文治武功,亦遵先王之道。而至僖王、易王,率遏众力、以修宫室,政事荒废,民生困苦。周王畿五百里土地,尽数质于齐、魏,虽名为周土,然编户齐民,实非周人,赋税所出,尽入他国府库,所以世子沿途所见水车、水渠、各式器械,皆出于齐国工室,而非周王室百工。”

    “莫说是水利器械,就是伊水东岸这条驰道也是由齐国日夜维护。以周王室之财力,尚不能修葺国门,何况富民乎?”

    越国世子面色复杂,眼前日出而作的景象,也变得繁重而劳苦,他只当是天子王畿,人心复古,却没想到如今连燕国苦寒之地,燕人都以铁犁牛耕,而在这王畿之下,周人还在以木石耕耘。

    “我听说,周王子景现居伊阳,我欲亲往觐见,不知相国准否。”

    越相沉思片刻,开口道,“臣听闻,王子景去年始加冠,入主伊阳。季秋列国朝聘之时,齐世子阳遣使为之贺,被王子景拒之城门外,曰:‘使臣朝聘,当觐天子,私会王子,不合乎礼。’今世子欲亲往伊阳,臣窃以为不妥,不若遣一使者,携礼拜访,纵然旧事重演,也不至于两相为难,邦国受辱。”

    越国世子点头曰善,又问:“列国朝聘,唯秦未至,相国可知内情否?”

    越相望向西方,默然无语。

    ……

    姬景睁开眼,眼前不是宿舍白花花的天花板,而是一圈红色的帷帏,这红色近乎于赤,其上没有任何纹络与装饰,显出几分神秘与庄严。

    帷帏从颤动变为休止,一个人影后退数步,伏地而跪,似乎在说些什么。隔着帷幔,姬景既听不清也看不清,他现在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陌生的场景画面喷涌而出,和旧有的思维纠缠在一起,像一桶正在搅拌拉抻的糖浆,热气腾腾,粘稠无比。

    周王子……景……

    许久,姬景扶着漆绘围栏坐起,怔怔地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在度过最初的混沌之后,两股记忆渐渐开始融为一体,好像它们原本就属于一个人一样,只是从前隐匿了其中的一部分,如今忽然复苏,适应之后,再无隔阂。

    “我是姬景……可我是梦见了两千年后的周王子景,还是穿越到两千年前的学生姬景……”

    姬景轻轻掀开帷幔,按着床边慢慢站起,立刻有八名侍女屈礼迎上,手执四方朱漆木托盘,上置有冠冕、玄衣、束带、佩绶、舄履、宝剑、圭璋、铜镜、印玺……

    姬景下意识想要后退躲闪,最终却生生地止住了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反而大步向前,走到寝殿中央,按照记忆中王子景的习惯,盥漱之后,敞开双臂,任由女官为其更衣换履。

    天子冠冕垂旎十二条,诸侯九条,上大夫七条,姬景为王子,位比诸侯,故而可以配九条玉旒。玄衣则是周人祭祀时穿着衣物,束带为生帛所制,以朱、绿镶边,绶为锦所制,用以系絏镜、玉。

    剑、玺、镜、玉不用全部佩戴,木盘中所盛佩饰凡数十种,只需择其一二取用,姬景目光所至之处,自然有人体察心意,

    八名侍女原地侍立,只有之前跪地呼唤的女官在姬景周遭游走,梳理衣物的窸窣声由动至静,良久后终于阒寂无声。

    服毕,女官肃拜而去,侍女随之接连退下,只剩姬景一人立在空空荡荡的寝殿中央。

    姬景拨开玉旒,注视着铜鉴中那张和自己后世相仿的面孔。记忆告诉他晨起更衣之后便要祭祷上天,可此时的他完全没有行动的意志,只是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铜鉴中冠冕玄衣、执玺佩玉的人影发呆。

    自己……真的穿越了?

    想起睡梦前和室友们的谈话,姬景只觉得荒谬,荒谬过后便是恐慌,他茫然地四顾寝殿,寝殿中的一木一物都和王子景的记忆完全相符,姬景却从中感受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自己的确穿越了,还是周朝的王子。只是这个周朝,似乎和他所知的东西二周截然不同。

    后世历史上的周朝,始立于武王姬发,王位传至第十一代君主姬宫湦时,因废嫡立庶,引发犬戎之乱,最终身死国毁,获谥号为“幽”,史称周幽王。幽王之后,其子姬宜臼继位,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周平王,周平王为避犬戎之祸,迁都雒邑,重建周室,并把岐、丰之地许给秦君,为日后秦国崛起埋下契机。

    平王东迁以后,周王室日渐衰微,诸侯不尊周室、礼乐崩坏,天下从此进入纷争阶段,列国当中,齐国率先崛起,齐桓公任管仲为相,尊勤君王、攘斥外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诸侯霸主。

    春秋持续约三百年,转入战国,战国以韩赵魏三家分晋拉开序幕,以秦王嬴政一统天下而剧终。周赧王五十九年,最后一代周天子姬延病死,秦灭东周,九鼎迁入咸阳,自此周祀断绝。

    而在王子景的世界里,九州并未统一,周天子仍是天下共主,列国承继百年,至今尚存。周祚从姬延之后,又传十代,至当今天子,已历一百五十余年,如果换算到后世,此时大概相当于汉武帝时期。

    不过如今的列国格局比之昔日已是大不相同——小国愈弱,大多只剩一城一邑之地,仅能供奉宗庙不隳,比如鲁国、宋国;大国愈强,往往横跨千里之土,赡百万黎民,譬若秦国、楚国。

    而追根溯源,这一切都要追究至周显王时期。

    周显王三十五年,也就是魏惠王三十六年、齐威王二十三年、秦惠文王四年,用公元纪年法来算,大约是前334年。这一年,齐国任田婴为相,与魏徐州相会,各自承认王号。

    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五年后张仪入秦,八年后秦君称王,十八年后秦灭巴蜀,秦剑东出,自此直指天下。尔后又历经四代耕耘,至始皇嬴政时,并韩、吞赵、亡魏、灭楚、收燕、降齐,扫清六合,遂一统天下。

    在王子景的记忆里,显王三十五年以前,一切都与姬景后世的史书史料记载相符,而在齐魏徐州相王之后,历史就偏离的原来的轨道。

    “显王三十五年末,昊天显圣,赐以道学,列国王侯、诸子百家,皆神游于寰宇、探天地之奥妙、究宇宙之原理。自此,列国王侯朝于大道之学,诸子百家摒弃先贤之言而寻万物之理。儒家研习天文、墨家恪于物理、农家医家兴盛、纵横家偃旗息鼓、兵家锐意八方拓土,其余法、名、黄老、阴阳各家,皆有所长。”

    这段率先跳入脑海、与后世迥异的历史,在王子景的印象中不甚清晰。并非是记载不够准确,而是王子景自幼醉心周礼,除了儒家孔子之说偶有涉猎,其余学说一概漠不关心,而仅有的这些可怜记忆,还是旧时在雒邑辟雍所习。

    昊天显圣……

    姬景有些恍惚,他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就是有穿越者假托昊天之名,把后世的科学技术搬运到当代,尤其是所谓的“万物之理”,听起来就像是现代人的手笔。但令姬景感到疑惑的是,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他绝不会在史册上籍籍无名,可姬景遍寻王子景的记忆,却找不出这样惊才艳艳的存在。

    姬景只能暗自猜测:要么是他和自己一样,穿越到某个王侯贵胄身上,与历史完美相融,所以史书上不见踪迹。要么“昊天显圣”是真实发生过的,的确有鬼神之力在其中推波助澜……

    如果换成昨天的自己,对于鬼神之事绝对嗤之以鼻。在姬景看来,那些历史上所谓的“祥瑞”、“神迹”,都是方士儒生迎奉皇权的产物,尤其是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中提出天人感应后,自此君权神授之说达到顶峰,谶纬图录之学大行其道。

    只是想了想今天如梦如幻般的经历,姬景很明智的没去钻牛角尖,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可若避之不及,那又如之奈何?

    譬如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难道所谓的昊天事先还询问过自己的意见不成?

    姬景苦笑一声,暂时按下思绪,目光环视,除了帷床、灯烛以及眼前矗立的铜鉴座台之外,寝殿中唯一可以称之为摆设的便是一张几案,几案上堆着不少书简,姬景知道,这是《书》和《礼》的一些先贤注解,平日里被王子景视为瑰宝,寝食必读,手不释卷。

    但据姬景所知,在这个时代,其实已经出现了纸张,而且不是西汉东汉时的那种粗糙草纸,而是类似于后世唐宋时期用以书写的宣纸、白纸。

    只不过王子景崇礼复古,行文必以竹简,所以风靡于各国的白纸,在伊阳中却是罕见。

    这也是姬景认为或许真有后世之人先他一步穿越至此的佐证。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与社会需求以及生产力挂钩。就像战争,冷兵器演化至巅峰,才有了热武器的更新迭代,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读书还只是王侯贵胄们的专权,说到底就是缺乏白纸诞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