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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伊阳

    放下玉旒,姬景最后看了一眼铜鉴,大步朝寝殿外走去,方走了两步,忽然察觉不对,驻足低头把腰间两边的佩玉塞进束带当中。

    无论历史潮流如何改变,王子景世界的周王室、和后期姬景所知的周王室都如出一辙,稳坐吉祥物的头把交椅。唯一的区别是,当今天子尊严尚存,明面上仍是天下诸侯共主,每年列国也都会按时派使者朝聘,而五日之后,就是今年列国朝聘天子的时节。

    五日之后列国朝聘,姬景为王子,届时当替天子行礼,所以从今日起便要行斋戒。《礼》云:“齐则綪结佩而爵韨。”意思是斋戒时要把佩玉掖至腰带上,免得因行动发出声响。王子景精研礼制,在这方面决然不会出错。

    至于朝聘,《礼》书上同样记载:“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也就是说,列国诸侯每三年要派大臣前往周王室接受质询,缴纳贡赋,代君述职。所谓述职,晏子曰:“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

    简而言之,朝聘就是各国诸侯定期派人或者亲自到雒邑向周王室汇报治下功绩、有无大事发生、顺便带些封地土特产来看望天子。

    当然,理虽然是这个理,话却不能这么说。

    《礼》云:“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秋觐以比邦国之功,夏宗以陈天下之谟,冬遇以协诸侯之虑。”

    在周礼当中,何时朝聘,何地朝聘,朝聘所为何事,都是有明确规定细则的。若是有国君疏忽怠慢,不按时朝聘纳贡,那便是不尊王道,破坏礼制,周天子便有理由领着诸侯前去征讨。

    不过规矩虽然完备,西周初期尚能得到执行,可等到周王室衰微,所谓的周礼就变成了一纸空文。

    譬若鲁国,《春秋》记载鲁君朝聘天子仅有两次,反而聘问晋君多达十二次。至于齐桓公,更是一次朝聘从未有过,可却不妨碍他打着“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的名号攻打楚国。毕竟犬戎破周、平王东迁以后,周王室已是名存实亡,待到列国竞相称王,更是连名头都丢到了尘土里,被各国诸侯王踩在脚下。

    只不过在这个世界里,朝聘之礼不知缘何又被重拾了起来。

    “朝聘……”

    姬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词语,即使是身为王子,这也是景第一次将要参与到朝聘仪式当中。

    之前王子景尚未成年,一直居住在雒邑,去年始加冠,入主伊阳,虽然获得了参与朝聘仪式的资格,却被当时的王子景以“德行否陋”为由婉拒,之后更是做出了把齐国世子田阳派来的使臣拒之门外的荒谬之事。

    想到这些,姬景也不由得感慨万千。景身为王子,不交友、不养士、不蓄姬妾、不尚奢靡,从雒邑至伊阳,所熟之人恐怕不过十指之数,反而是竹简上那些早已作古的先贤先师对他而言要更为亲近的多。

    这种性格用现代的话来讲,那便是“宅”。宅倒也不是不好,熟悉王子景的人越少,姬景就越不容易被人察觉出性情有异。可若是想有一番作为,在他人心中留下的固有印象,就势必将成为一种阻碍。

    姬景只能庆幸这是周朝,若是换成后世的某些封建王朝,恐怕自己穿越过来稍有异状,就要被巫婆神汉拿去跳大神、祛邪秽了。

    离开寝殿,无需宫人领路,姬景独自前往祭祀之所。名为祭祀之所,实际上只是一个土石垒砌的高台,其上还未做任何修饰。

    王子景去年入主伊阳,但并未受封,若是日后获封于伊阳,那么才有资格在此处修建宗庙、祭祀社稷。所以在如今的伊阳,莫说是祭祀之所,就连祭祀这个行为都不成立。姬景想要行祭祀之礼,必须奏请周天子回到雒邑,跟随宗室同祭。

    至于王子景为何要修建高台,倒也不是为了私祭,而是每日祈祷上天,求昊天庇护伊阳治下风和雨顺、保佑其父周天子身体安泰。

    站在高台上,姬景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抬头眺望远方,伊水滔滔,奔流向北,一望无际的平原直铺天际,平原上垄、渠交错,有周人正在其间耕作。

    目尽极北,两山坐落于彼处,两山之间,似有城邑屹然,如果王子景记忆无错的话,那里正是伊阙。

    伊阙居伊阳之北、雒邑之南,为周王室门户,传说大禹曾在伊阙治水,后世周赧王二十二年,也曾于此地爆发过伊阙之战,最终以秦将白起大破韩魏联军,斩首二十四万而告终。

    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偏离了原来的历史轨迹,既没有秦将白起,也没有伊阙之战,更没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楚霸王困于垓下之围。姬景仍记得去岁经过伊阙时的所见所闻:城门腐朽、砖石松动、门吏老迈。可在当时的王子景眼里,这反而是礼法复兴的前兆——国家不需要修缮城池,战士不需要磨砺刀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礼》云:“四郊多垒,此卿大夫之辱也。”在王子景心中,所谓先王之道,大抵就是这样的景象了。

    只是换成姬景的目光,他看到的却只有孱弱。当今天子崇礼复古,不修农事,几欲恢复井田制,王子景醉心周礼,归根结底便是深受其父影响。

    不过周王室积贫、积弱已久,也并非当今天子一日之过,而是从王子景的曾祖父僖王、祖父易王始就有显迹。僖王骄奢淫逸、易王朝更暮改,两王在位二十五年,周王室便自此由富转衰。雒邑本为天下之都,列国商旅往来多汇此地。史书记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所指者,便是王都雒邑。后世张仪说秦惠文王伐韩时,也曾言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周王室昔日富饶,可见一斑。

    只是如今……姬景默然无语,周朝修造建筑必夯土为基,宫殿再建于台基之上,而祭祀之所又往往是宫殿中的最高处,所以此刻他从土石高台往下望去,伊阳全城一览无余。

    和后世电影电视剧中的华贵宫殿群落相比,伊阳城真可谓是寒酸至极,城周方圆不过五里,有城无郭,无沟无池,道路狭隘,房屋不见砖石,多以茅草为顶、黄土为墙。即使匿于晨雾当中,也难掩盖一副破败景象,像是在镜头前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滤镜。

    伊阳距雒邑不到百里,更是王子食邑,城池便残破至此,至于王畿其他城邑现状,姬景无需亲见大概也能窥知一二。

    姬景不愿再看,心中叹息不已。伊阳居伊水之阳,度过伊水,伊阳西南、东南有熊耳、外方两座山脉。按理说无水旱蝗汤、依山傍水、道路畅通,就算是民众愚笨,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况且史册上的种种记载已经表明了周人绝不痴傻,相反,周王畿居天下之中,商路亨通,手工业发达,更是诞生过被后世称之为“天下言致生者祖”的巨贾白圭,所以若是不能把这一切的源头归咎于天时、地利,那便一定是人治出了问题。

    王子景不谙财货,自然看不出问题所在,姬景受限于记忆,一时也难以弄清症结关键。但看着脚下残败的城池,姬景心中已经暗下决心,既然穿越到这个世界,那便一定要担负起对应的职责。暂不求争霸天下逐鹿群雄,起码要在当下使伊阳物阜民丰,民众不受饥寒之苦。

    一念至此,姬景面东南向曦阳而跪,思索片刻,口中开始背诵文王《保训》。

    昔日周文王将崩,召武王发传之以“保”,名曰《保训》,《保训》是后世历史上记载成文最早的家训戒诲,姬景之所以选择它,除了《保训》本就是王子景常诵的先王之教外,更隐含着自己将要接过王子景的职责,替他行走于世间的意味。

    “……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

    “……厥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

    “……朕闻兹不久,命未有所延。今汝祗备毋懈,其有所由矣。不及尔身受大命,敬哉,勿淫!日不足,惟宿不祥。”

    ……

    《保训》诵毕,姬景恭恭敬敬,稽首三拜,首拜昊天上帝,次拜始祖后稷,再拜周王子景。

    礼毕,姬景只觉得身心为之一空,像是负担了多年的枷锁突然打破,他不知道这是所谓的心理因素还是王子景的执念犹存,但他明白自己的选择无错——王室有过,臣民何辜?

    回到寝殿,姬景在女官的服侍下换下冠冕玄衣,换上玄冠、玄端,直到此时,才轮到一天之中的朝食,也就是早饭。

    为了迎接列国朝聘,姬景接下来几天都处于斋戒当中,不过斋戒并非是不能吃肉,而是不进荤。何谓“荤”?指的便是葱姜韭蒜这类气味刺激的菜。至于食肉,因为祭祀或行大礼时礼节众多、耗时较长,对体力要求较高,所以斋戒之时三餐反而以肉食居多。

    只是看着眼前的鼎簋,姬景却丝毫升不起动箸的念头,无论这个时代再怎么变化,在食物制作上还是超脱不了先秦时期的局限性,无外乎煮、蒸、脍、炙等寥寥数种。既没有现代的烹调方式,也没有香料调料提味增鲜,更不是经过上千年改良驯养后的家畜。所谓肉食,入口之后尽是腥、膻,可偏偏斋戒时还没有酱、荤这类能压制腥膻的佐料,姬景勉强吃了几口,最终还是选择用不知名的青菜与粟饭填腹。

    朝食毕,宫人把鼎簋撤下,按照惯例,剩余的食物不会浪费,将在中午作为午食供给宫室。姬景直接下令,命膳夫把自己未动的肉食拿去与众人分食。

    待宫人行礼欢喜离去,姬景心中暗下决心,把寻找香料和各类野菜尽快提上日程。这倒并非是为了饱自己一人口腹之欲,《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直到两千年后,中华大地才摆脱了饥馑之苦,所以在这个时代,如果真能找到裹腹之物,无论是对于伊阳民众来说,还是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都是堪称神农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