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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宗伯子婴

    朝食毕,漱口更衣。姬景终于知道了周王子一天之中最繁琐的事情是什么了,那便是更衣:朝服玄端、夕服深衣,祭祀时着玄衣、斋戒时换素端……礼节如天上的繁星,不胜枚举;服饰如大河的沙砾,多不胜数。

    姬景并不反对周礼,相反,无论是王子景留给他的记忆,还是后世很多人向往的“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都让他对这项传承了数千年的文化充满好感,但是王子景读《诗》、《礼》千遍,却不能引其中一言而治理一邑,同样令他深以为耻、引以为鉴。

    更衣之时,姬景悄悄侧首:“予听闻今日周王室来人教小子朝聘之礼,女官可知来者何人?”

    女官动作不紊,服毕,才后退数步,素拜道:“宗伯讳婴。”

    姬景惊诧,宗伯为九卿之一,居六官之三,仅次于天官冢宰和地官司徒,职责为祭礼天神、先祖,并掌管宗庙宗族的各种礼仪,故宗伯又称之为“禋宗”、“秩宗”。

    周王室九卿并不常备,大宗伯如今空缺,由小宗伯子婴掌管宗伯事务,好巧不巧,宗伯子婴便是王子景“所熟之人不过十指之数”的其中之一。

    子婴为宋国人,昔日武王伐纣,商灭周昌。为兴灭继绝,周天子封微子启于商朝故地建立宋国,以续殷祀。子婴能以殷商后裔掌周王室宗伯之职,其礼法精深程度可见一斑。

    而王子景居雒邑时,就常向宗伯子婴问礼,宗伯每问必答,不以为繁琐,所以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教授之实。

    只是在姬景看来,宗伯子婴也确实误人子弟了些。景贵为王子,乃未来一国之主,不传授他御民、教化之术,却只教他礼法,属实有本末倒置、刻意愚弄之嫌。

    不过心中再有什么想法,姬景面容上却不能表露分毫,面见宗伯,应该是他穿越到此的第一个难关,决不能露出丝毫破绽。而且如今列国纷至,宗伯理应在雒邑协理朝聘之事,他不在王都招待各路诸侯,反而跑到伊阳来教导自己这个王子,姬景已经隐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当今天子共育有三子,长子早夭,只剩下次子服和三子景加冠成年。次子姬服志向远大,广交朋友、善于养士,早年间周游列国,至今仍在荆楚之地盘桓。而第三子景,也就是王子景,自去年入主伊阳之后,一直都在伊阳宅居,不是忙着钻研礼法便是扎进书简之中,两人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为,都是妥妥的一对反义词。

    姬景虽然与姬服同为王子,但实际上他这个王子可没什么含金量。从礼法上来说,王子服和王子景都是嫡子,但王子服为周天子次子,嫡长子早夭,他便是周王室第一顺位继承人;而从品性出发,王子服乐于结交王侯贵胄,在列国当中有君子之称,门下食客上千、景从者无数,后世所谓的战国四公子也不过如此。

    所以若有朝一日周天子宫车晏驾,于情于理,都应该是王子服继承王位,至于王子景,大概率就是被封于伊阳,成为一城一邑之君。

    因此如果只是为了教导王子景朝聘之礼,从宗伯属官中任意挑选一人即可,春官宗伯乃周天子之宗伯,可不是他姬景的客卿下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太子或者嫡长子才有资格接受九卿训导,姬景的王子身份,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更衣之后,姬景前往主殿静候,顺便开始在脑海中寻找关于宗伯子婴的资料。王子景的记忆很单调,尤其是来到伊阳之后,每日吃饭、祷天、学礼、睡觉四事循环,颇有种后世大学生三点一线的感觉。

    姬景只能把记忆往更深处搜寻,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宗伯子婴为宋国人,宋国以子为国姓,但子婴却不是宋国宗室子弟。子婴出身寒微,其早年间在齐国求学,最终拜师于当代大贤逢子门下。逢子乃法家之士,然而子婴却学得一手儒家礼法之学。

    子婴学成之后,到周王室求官,最初求得一“守藏室史”,换成现代话来说,就是图书馆管理员。而往前倒退数百年,道家学派的创始人老聃也曾在周王室担当此职。

    姬景觉得有意思的便是此处。

    如今这个时代,姑且仍可以算作百家争鸣时期,只不过现在的诸子百家和后世历史上的诸子百家略有不同。

    昊天显圣之后,儒家开始研习天文,百年前曾在齐国国都临淄,修建了列国当中最大的观星台,传说台高数百尺,立于顶端之上,手指可触晨星。

    儒家有所变革,法家也是相同。

    王子景的记忆里并没有有关法家的讯息,这倒也是正常。王子景知悉儒家,还是因为孔子尊礼之说合乎心意,只不过现如今连纯正的儒家之士都不怎么谈及孔子,所以王子景反倒可以算得上是当世孔子之学的虔诚信徒。

    问题便出在此处,姬景为周朝王子,周朝王都雒邑藏书无数,尤其是礼法相关典籍,更是浩如烟海,王子景学礼,有得天独厚之条件。而逢子乃法家之士,就算其学识渊博,可自古儒、法不两立,他又如何能教的出一个精通儒家之学、礼法之道的宗伯子婴?

    姬景越想越觉得有趣,他所思考的也不全然和宗伯子婴有关。他虽然有着王子景的全部记忆,但王子景所认为弥足珍贵的、和他所认为有意义值得重视的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比如礼仪、祭祀,后者则是有关列国的讯息、在周王室的人际关系。

    所以姬景此时梳理王子景的记忆,就像是在水下寻找潜藏的宝物,只有把泥沙翻开,才能让他所珍视的瑰宝暴露出来。

    日近正午,宗伯子婴终于现身。先是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同于宫人行走时的蹑手蹑脚,屏息静气,此时临近的脚步声不急不躁,步履平稳。

    脚步声行至主殿门外时消失,来者止步,长袖襜如,空首拜之。

    “臣婴,拜见王子。”

    姬景惊醒,从冥思中回过神来,赶忙起身离席相迎,同样以礼拜之。此所谓臣拜君,君亦拜臣。

    礼毕,子婴这才踏入主殿,两人落座,相对而跪。

    宫人上前奉上清水,姬景如今处于斋戒之中,清水迎客便是最高礼节。

    一番礼仪下来,姬景先询问周天子近况如何、身体无恙否、每日是否安眠,子婴一一如流作答。

    这套说辞是时上次雒邑来使时,王子景当时对使者的提问,如今姬景原封不动拿来使用,任谁也不可能挑出毛病。

    寒暄作罢,谈话进入正题。姬景打起精神,接下来的问答可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照抄的可能,他只能代入王子景的身份,模仿他的性格语气,尽可能做的合乎礼节。

    “宗伯亲至伊阳,必有教诲。既有教诲,小子景谨听之。”姬景拱手行礼,趁机打量对方。

    子婴年过四旬,身材高大,一张脸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细细观之,不像卿大夫,反倒像是战士。绛色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给木偶披上了一层彩绘,很难让人把他和陈旧的礼法联系在一起。

    子婴颔首,谦词以对,两人又墨迹半晌,这才开始传授朝聘之礼。

    朝聘之礼听起来复杂,说起来更是繁缛。子婴讲礼,并不只是告诉姬景要如何去做,还要告诉他为何要这么做。所以他说礼时往往旁征博引,每句话必以《书》、《礼》、《诗》、《乐》佐之。

    如果换成王子景于此地,必定甘之若饴,可换成如假包换的姬景,却是听的头昏脑涨,但他还不能表露出分毫不耐,必须要时刻保持认真倾听的模样,同时做出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姬景今日方知,何谓度日如年,直到姬景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已经僵滞,子婴方才缄口。

    “朝聘之礼,王子可知否?”

    姬景连忙正襟危坐,叹道:“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聘之礼,小子今日始知矣。”

    唯恐子婴继续发挥,姬景赶忙提了几个问题。以问代答,以答代辩,这也是后世学生们常用于应对老师提问的方法了。子婴一一为之解惑,直到日过中天,传礼方止。

    子婴起身,打算告辞离去,姬景忽然心中一动,礼拜开口道:“宗伯可否为小子讲史?”

    子婴顿足,回头看向姬景,姬景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好像只是提出了一个寻常问题。

    “王子何以学史?”子婴语气中听不出情绪,也好像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问题。

    后世有“”经史子集”之说,史书与典籍并重,而在春秋战国乃至两汉,史学还只是小道。子婴身为春官,统御五史,负责编撰史书的大史便是宗伯属官,所以姬景向子婴问史,倒也并不突兀,只不过由一向崇尚礼法的王子景提出,却是有些出人意料。

    “予听闻,君子镜于水,可正衣冠;镜于人,能明得失;镜于史,则知兴亡。昔日武王伐纣,方伯从者八百。后周祚初立,共分封诸侯七十有一。而至当今天子,天下诸侯不过数十。此千载间,国死君亡、宗庙隳堕者如大河之沙。其因者若何?小子愚钝,不能自解,故欲求之于史。”

    姬景这番话实际上有些大胆了,周王室最初分封天下,号令诸侯,而至今却只能偏安雒邑,其中缘由,并非无人深思。

    可先王之道自然不会有问题,那有问题的便只能是后世子孙。后世子孙德行否陋,不能承继王业,于是才导致了周王室日益衰微。换而言之,只要君主修德修行,那么有朝一日周天子必能重新君临天下。

    这种说法人人都知道是空话,假话,可偏偏在周王室还没人能出来反驳。而姬景这个提问,就相当于隐晦表达了:自古以来那些国死君亡之事,除了德行之外,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因素在影响?

    所以姬景的这个提问才称之为大胆。不过姬景之所以敢于向子婴发问,虽然是临时起意,却也的确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姬景确实很想知道昊天显圣之后,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只能求助于史书,然而列国太史令归于大史管辖,大史又是宗伯属官。所以姬景如果想以王子身份翻阅史册,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宗伯子婴这一关。

    其次,如果子婴为真正的儒家之士,那么自己向他学史或许会稍稍令他有些意外,但绝不出格。可若他是法家之士,那自己观念的转变,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任何一个法家之士,都不会放过能够扭转君主思维,让自己的理念得以大行于世的机会,比如魏文侯之于李悝,楚悼王之于吴起,秦孝公之于商鞅,韩昭侯之于申不害,这些历朝历代变法先例,都是先有可辅佐之君,再有可更变之法。

    而在如今的周室,周天子崇礼复古,王子服周游列国未归,王子景作为礼法上唯二的继承人之一,他若是表现出有些微的变革倾向,那子婴身为一个合格的法家之士,说不得就要塞进来一堆私货,把王子景改造成一个法家之士喜欢的君主。

    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姬景如果想要有所作为,从现在开始就要慢慢展现出不一样的地方,学史就是一个好的开始,有了开头,以后的转变才能顺理成章。

    子婴面色不变,目光凝视姬景,良久后,才行礼回道:“王子欲学史,臣归雒邑之后,自当派大史觐见。”

    姬景有些失望,比起大史,他更想和这个疑似法家之士的宗伯子婴交谈。他不一定真的迫切需要法家之术,但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能够了解诸子百家的第一个契机。所以无论宗伯子婴到底是儒家学子、还是法家之士,他都会选择进行接触试探。

    子婴离开前殿,忽然转身,回头礼拜道:“列国朝聘,天子本应派人回礼。昔日回礼者为臣,王子去年加冠,今日回礼者该为王子。然天子无诏无书,置列国使臣于忐忑之地,王子可知何意?”

    子婴言毕,行礼离去,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