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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崇礼复古

    目送宗伯子婴离开,姬景站在原地,回想着他离开时留下的那几句话。

    这算是什么?提问?考校?还是对周天子的不满?

    姬景有些摸不着头绪,子婴所说的回礼,指的是列国朝聘天子时,周天子派人迎接来宾的礼节,属于朝聘之礼的一部分。

    朝聘之礼也称宾礼,与吉礼、凶礼、军礼、嘉礼并列,为五礼之一,整体共分五个步骤。

    第一步是“效劳”,诸侯使臣抵达雒邑郊外后,天子派人迎接慰问;第二步是“赐舍”,慰问之后,宗室安排使者入住王都,并准备食宿招待。第三步是“朝觐”,也就是朝聘之礼的核心,即列国使臣正式面见天子;第四步是“请罪”,使臣礼貌性的表示自己做的不够尽善尽美,请求周天子宽恕;最后一步是“赐礼”,列国使臣准备离去归国,天子赐以祚肉。

    统筹五礼属于春官宗伯的职责范围,在朝聘之礼中,宗伯往往负责的是前两个步骤,即“效劳”和“赐舍。”

    而宗伯子婴言语间流露出的含义就是:如今列国使者朝聘,按照惯例,应该是由他出面负责招待来宾。但子婴为宋人,并非周王室子弟,理论上属于外人,而朝聘之礼也既宾礼,说白了就是主人待客之道,所以就算宗伯子婴不能胜任,也应该是由加冠之后的王子景担责。可如今天子既不下诏命、令宗伯负责朝聘事务,也不把王子景调回雒邑主持诸事,所以他才有了最后一问:“王子可知何意?”

    周天子是什么想法,姬景怎么可能知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猜一猜宗伯子婴的用意。

    子婴行事光明磊落,有君子之风,否则也不能担任宗伯之职。宗伯掌邦礼,用后世的官制来比较,勉强相当于六部的礼部尚书。所以若有不合礼法之事,他定会直言不讳,当面宣告不满,不至于跑到伊阳对着王子景暗发牢骚。

    所以这是一则提醒?提醒王都或有变故,周天子想法晦暗不明……

    一大堆阴谋论纷纷涌上心头,姬景不自觉开始脑补后世的宫变、夺嫡之争,如今的周天子膝下刚好有服、景二子,完美契合一切冲突所必要的因素。

    不至于吧……

    姬景被突然冒出的荒谬想法吓了一大跳,周王室素来安定,就算是荒王、殇王、僖王、易王时,国家动荡,但王位交替依然平稳。更何况先不提王子服远在荆楚之地,就算是他如今归于王都,也不可能做出任何不智之举,他是名义上的周王室第一继承人,待到天子百年之后,自然能够继承大统,根本无需任何手段。反倒是王子景,因为觊觎王位,才有可能作出大逆不道之举。

    这毕竟不是后世,后世为了一张宝座,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层出不穷。在如今这个时代,若有人违背礼法,做出惊世骇俗之事,那可是要被列国群起而攻之,遭史家之笔镌刻,永受春秋之诛。

    但子婴又不会无的放矢,列国使臣朝聘、宗室招待不周这种事,出现在僖王、易王时代尚有可能,出现在当今天子一朝,绝对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今天子崇礼复古,名扬天下,都几近成为一种笑谈,最著名的便有两个例子。

    其一是王城。

    雒邑分为两个城池,一个是王城,为天子居所;一个是成周,乃宗庙所在之地。

    《礼》云:“王城方九里,长五百四十雉”。《考工记》同样记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

    也就是说,按照礼制,周天子居住的王城,应该是方圆九里。但实际上经过数百年岁月变迁,城池修缮扩建,王城规模早就和古籍上记载相左。

    本来王城扩建应当是好事,但当今周天子可不这么想,有一天读《礼》读到此处,突然突发奇想,一拍大腿,决定要把王城缩减,把超出礼制规定的城墙全部推倒,重新回到“王城方九里”的时代。

    这种想法让姬景来看,不说是异想天开吧,好歹也算是痴人说梦了。

    消息传至列国,列国反对声一片。按理说这是周天子自家家事,貌似也不需要他们同意。但实际上当时的周王室经历僖王、易王两代,府库早已消耗一空。别说是缩减,就算是修缮,也得需要各国出资出人。

    何况扩建城池自古有之,缩减城池闻所未闻,若是列国诸侯在任期间把这件事做成,百年之后所有人都要沦为笑柄。而且各国王都哪个不是超出制度,“公城方七里,侯伯城方五里,子男城方三里。”要是真按礼制所言,那齐国的临淄城大概只能余下边边角角,楚国的郢都也要拆除大半。

    所以列国只能劝诫、劝诫、再劝诫,劝诫不成,有诸侯甚至直接私下威胁,谁要是敢促成此事,休怪刀兵无情。

    列国反对,宗室反对,最终此事只能作罢,周天子为了表达自己坚决的态度,最后选择了搬出王城,搬至成周。

    成周城乃宗庙所在之地,千百年来不曾大规模动土,倒是勉强附合天子心意。至于王城,天子搬出之后,反而日渐繁华,恢复了不少昔年旧景。

    而第二件事,倒是对列国影响不大,同样和礼制有关。

    《礼》云:“媒氏,掌万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书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书之。”

    这段记载讲的是什么呢?媒氏,是地官司徒的属官之一;掌万民之判,即掌管男女结婚之事。简而言之,这段话就是叙述“媒氏”这个官职的职责所在。

    不过周天子的脑回路总是要更奇特一些,他着重注意到了第三句话——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

    这句话细细一琢磨,哦,就是要让男子三十的时候娶妻,女子二十的时候嫁人。

    嗯,这就是先王之道啊!

    周天子一边感叹一边拍手,感叹完之后,忽然发觉不对。当今天下,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始成年、可婚配。而按礼制记载,那这不就是逾越了吗?

    想到这里,周天子便觉得自己有责任扭转礼法逾矩之处。他首先把地官司徒喊来,问他这段话的意思,司徒不觉有异,老老实实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接着周天子又把当时的春官宗伯也喊来,同样又问了一通。

    当时的春官宗伯留了个心眼,没把话说死,但周天子只听的见自己愿意听的,既然两个大臣都说《礼》书上记载无错,那便是我们错了,于是当即下令,以后天下男女,只能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不可逾制。

    这件事说起来比王城之事要更为严重,但实际上周天子下过其他的荒谬诏令也不在少数。所以和周天子打交道多了,列国诸侯收到诏令之后,皆一笑置之,既不说遵从,也不说反对,就搁置在那儿,只当是从没收到、从未看到。

    列国可以不当回事,地官司徒和春官宗伯却不能,他们俩一个是“媒氏”的直接上官,一个是礼制的负责人,若是这件事最终定下来了,他们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永世不得翻身。况且个人荣辱是小,影响天下男女婚配是大,其它国家可以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周王畿一带却是不能违令,于是两人纷纷谏言,求天子收回成命。

    周天子性格执拗,否则也不会做出搬迁到成周之事,这件事在他看来已成定论,恢复礼法之制,上尊先王之道、下合万民之心,有何可谏?为何要谏?

    万民心里怎么想的,姬景不知道,但司徒和宗伯可是真的急了,尤其是地官司徒,口不择言,当即表态:周天子既然这么想恢复古礼,那不如先从自己做起,礼法曰三十婚配,当今天子如今年不过三旬,何德何能可以娶妻?

    这番话出来,三个人都愣了。

    司徒愣的是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说辞,偏偏等到王令已下,才想到方法劝诫;宗伯愣的是,坏矣!

    果然,天子也愣了。他这一愣,就想到了昔日迁都成周之事。王有令,庶民不尊,那肯定是自己的问题,如果自己能够以身作则,天下之人就没有理由不去遵从。

    于是周天子沉思片刻,下令:把赵氏先送还赵国,等到自己三十岁那年再接过来,然后重新行举行昏礼,此事便万事大吉。

    赵氏乃何人?即王子服和王子景的生母、赵国老国君之嫡女,也就是周朝王后。

    这件事在当时如果处理不当,说不得就又是一个犬戎之乱。当初周幽王为了立褒姒之子姬伯服继位,废黜王后申后和太子姬宜臼,并把申后送回申国,引得申侯大怒,于是联合缯国、西夷犬戎攻打周朝,在骊山下杀死周幽王,最终西周灭亡。而赵国乃天下强国,不需接兵联合,只用从韩魏借道,不出三日便能兵临雒邑城下。

    一言既出,满坐皆惊。司徒魂魄瞬间就飞去了大半,他立即表示,若天子真下此诏,臣定当血溅朝堂。

    时任的春官宗伯倒是更理智一些,他知道君臣二人针锋相对,起因不过是《礼》书上的一句记载,只要把这句话圆了过去,最终一切都能平安无事。

    于是宗伯急中生智,开口上奏:“夫《礼》言其极不是过也。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于此而往,则自婚矣。”

    宗伯想表述的意思是:《礼》书上记载的,男子三十而婚女子二十而嫁,是“顶点”,而不是“超过”。也就是说,男子最晚要在三十结婚,女子最晚要在二十嫁人。同时宗伯又举了《礼》书上的其它记载,比如“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年而嫁。”

    这么一解释,一切便通顺了,对于周天子而言,他不管礼法是否合理,只在乎世间万物是否合乎礼法,既然有了通顺的解释,那便可以收回诏命。

    这件事最终便不了了之,但之后不知怎地却又传至老赵王耳中,老赵王大怒,至死不再朝聘天子。而春官宗伯也因此事不久后选择致仕,这才有了子婴入周,晋位宗伯之职。

    有这两件事为前车之鉴,周天子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可想而知。孔子和他比起来,都属于是不尊礼制的激进派。所以今年列国朝聘,周天子没有按照礼制及时派人回礼,几乎可以和后世海瑞买肉一样,在当时被人称为奇谈了。

    姬景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不去管周天子到底意欲何为。细数如今周室有资格作为回礼之人,仅有四位。前两位是大小宗伯,宗伯乃主管礼法之官,接待列国来宾本就是天职,所以往日负责“效劳”和“赐舍”的一直就是宗伯。如今大宗伯空置,于是两个位置其实指的都是子婴一个人。而后两位便是王子服和王子景,如今王子景未曾接到天子诏令……

    难道是王子服从楚地回还?

    姬景心中一动,大概明白了宗伯子婴那番话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