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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越使

    文衡掀开车笭,沿途周人目光纷至沓来,尽显好奇之色。文衡打量着周人的衣着、农田中的器械、耕作之人的年龄,暗暗把这些记在心上。

    从出伊阙起,他便发现了入周以来不曾看到的另一片风景。

    入周之时,越国车队行的是驰道,道路两旁城邑繁华、乡里兴旺,农田之中随处可见水渠、水车、耕牛、铁犁。而自伊阙往南,前往伊阳的这条小道上,城邑破败、乡里稀疏,道路两边也不见了各类水利设施,耕种全凭耒耜,配以桔槔系水。

    “同为周土,数里之遥,一国之地,竟有两番景象,怪哉、怪哉……”

    文衡摇头感叹,啧啧称奇。

    周天子之奇葩,他素有所知,不过王子景之奇特,他还是入周以后才有所耳闻。

    传言去岁列国朝聘,齐国世子派遣使者恭贺王子景行加冠礼,最终被关在城门之外,引为列国笑谈。所以今晨听说越国世子将要遣使拜会周王子景,整个越国使队中竟无一人敢担当此职,反而纷纷劝谏世子作罢,最终还是文衡自告奋勇,愿意亲往伊阳一趟。

    文衡乃昔日越国名臣文种之后,“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句千古名言就是当初范蠡离越时赠予文种。史书记载,文种见到信件后称病不朝,最终仍被越王勾践赐死。

    而在文种之后,文氏居越国日益兴盛,如今已经是吴越之地唯二的大宗族,与范氏并列,共称“文范”,当今越国朝堂之上,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皆有文氏子弟出仕。

    而文衡身为越国副使,之所以自荐,除了越国剩余使臣中确实无人可用外,他也存着要见一见周王子景的念头,不过有齐国世子的前车之鉴,他此番行事却不能堕了越国世子名声。

    所以坐在马车之中,文衡除了观察周王室的风土人情,便是在心中准备腹稿,若是真被王子景拒之门外,他也要据理力争,决不能灰头土脸、狼狈而归。

    “衡大夫,伊阳已至。”车夫一扯缰绳,停车驻马。

    文衡从马车上下来,仰头看着伊阳城池,城门倒是不失庄严,其上“伊阳”两字赤红如血,依稀可见昔日风光。文衡走上前去,寻找门吏,递上符节。

    如果是与国外交,使者当乘车輿、持旌节、树大纛,不过文衡此来为世子派遣,勉强可以称之为私人外交。

    而私人外交,其实就不存在邦国受辱之事,不过好事之徒却不管真实情况如何,比如齐国世子,遭拒之后,连带着整个齐国也颜面无存,而罪魁祸首周王子景,却没人指责他不重邦交,轻视外使。

    伊阳门吏颇老,其身边立一更老者,须发皆白,手持几杖,颤颤巍巍接过符节,反复确认之后,恭敬回复。

    “贵使请路边稍候,容我等通禀宫人。”

    门吏接过符节后离去,快步入城。

    ……

    姬景此时正坐于正殿,翻看着宫室文牒,寻找其中的可用之人。

    所谓可用之人,指的是年龄合适,且并非九卿属官。

    伊阳官员不多,如今在任的大部分官吏,都是去岁跟随姬景来至伊阳。比如每日负责王子起居的女官,还有负责宫中膳食的膳夫,这类身份在后世地位微末,而在当下都是天官冢宰所属官员,姬景可以指使,但终究不能倚为亲信。

    至于剩下的伊阳原本官吏,大多老迈,用于看管府库、整理文牍尚可,用以任职办事却是不行。尤其是姬景决心在伊阳大刀阔斧改革一番,他不求自己手下尽是栋梁之材,但起码要求所用之人能跟得上自己脚步,不至于心气全无,需要让自己回头等待。

    “王子,别国使臣来访。”

    有宫人快步趋进,行礼递上符节。

    宫人名曰伊臼,年纪尚小,与王子景相当。是姬景送走宗伯子婴后,按照记忆单独提拔到自己身边的。王子景不养士,甚至没有一个心腹之人,姬景只能一切从头开始。不过按照王子景的性格,如果他真纠集了一批醉心礼法之徒,姬景或许还免不了经历一场全部推倒重建的过程。

    姬景闻言一怔,放下文牒。

    别国使臣……自从出了把齐国使臣拒之门外的那档子事后,难道还有人愿意再来伊阳受辱?还是说齐国世子二道来访,打算找回之前丢失的面子。

    拿过符节,姬景认真端详两面,认出了其中一面篆刻的“越”字,另一面则记录着符节主人的姓名、官职。

    “谏议大夫文氏讳衡……”

    姬景摩挲着符节,符节由龟甲打磨,入手冰凉,姬景也有一块类似的符节,不过是由玉制成。这种符节的规格、制度在列国中皆有定制,每造出一块都会登记在册,其最大的用途就是表明主人是谁,相当于后世时期的身份证明。

    但姬景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去岁齐国世子来使,是因为齐周两国世代通婚,渊源颇深。王子景身上就有婚约在齐,其所聘者为齐国国君之女,齐国世子之季妹。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王子景还得喊齐国世子一声大舅哥,所以前者把后者拒之门外才流传列国,沦为笑柄。

    但越国世子和王子景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了。越国地处东南,临江濒海,王子景对越国唯一的印象便是越国上贡的越竹。越竹品质优异,适合作为竹简,如今姬景在伊阳所用的竹简,全都是去岁从雒邑府库带来,由越国岁岁朝贡。

    “王子若不见越使,是否让门吏回绝?”伊臼见姬景陷入沉思,壮着胆子询问。

    “不,外使造访,吾当亲迎!”姬景从席间站起,心中已有打算。

    ……

    伊阳城前,文衡与老者相立道旁。

    “长者可有见教?烦请畅言。”

    老者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贵使可知老朽年已几何?”

    “当有杖朝之年。”文衡恭恭敬敬行礼回答。

    后世汉家以孝治国,而周朝虽无此例,但《礼》云:“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意思是说:七十岁的老人可以在国都拄杖行走,八十岁可以拄杖上朝,等到了九十岁以后,天子若有事询问,就要派人到他家请教,还要带上好吃的东西,也就是“珍”作为礼物。

    所以文衡以士大夫之身拜庶民之身,倒也不逾礼制。

    “贵使所言不差,老朽昔日曾在雒邑担任门吏,当是时,宪王秉政,国泰民安。”

    文衡大吃一惊,周宪王为一代明主,在位约二十年,周王室气象为之一靖,而面前老者在宪王时代就担任雒邑门吏,就算从宪王薨时算起,到今日起码也有五十三年。

    “国有长者,乃人主之福。”

    老者哂笑:“贵使乃越人?”

    “越国文氏子弟,文氏先祖三支:蔡大夫文之锴、越大夫文种、楚大夫文无畏,吾乃文种之后。”

    老者肃然起敬,轻抬几杖拱手:“名臣之后,老朽失礼。”

    文衡不敢倨傲,再还一礼。

    “老朽曾听人言:‘国有诤臣,不失其国;家有诤子,不亡其家。’越国有文氏辅佐,当有今日之兴矣。然吾周室,不见诤臣诤子,为之奈何?”

    文衡闻听此言,汗流浃背。

    老者说国有诤臣,不失其国;家有诤子,不亡其家。又说越国有文氏辅佐当兴,而周朝不见诤臣诤子,此言何意?

    文衡不敢细想,也不敢回答。听对方的意思,似乎是让自己这个诤臣诤子之后去劝诫王子景。老者身为周人,年过八旬,天子见其都要行礼,尚无力改变一切。自己一介外臣,怎么敢在这种事上随意置喙?

    “老朽今有一请,万望越使应允。”老者再抬几杖,勉强躬身。

    “长者但说无妨,只要不违礼法之制,不坏君臣之道,外臣定当答允。”

    “我朝王子景,素来尊崇礼法,不敢稍有逾越,移宫伊阳之后,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事事必禀明天子,待天子抉择。若稍时门吏回禀,王子不见越使,还望越使恕罪,切莫怪责王子。老朽无礼,先行谢罪。”

    老者这次把几杖放在墙边,试图向文衡大礼参拜,文衡赶忙上前扶起,不敢受礼。

    “长者言重。本使前来,乃世子所托,非周越两国邦交。王子景见或不见,两者皆可。”

    老者还欲再言,忽听身后脚步疾驰,回头一看,却见门吏气喘吁吁小跑而至。

    “王子可愿接见本使否?”文衡率先开口询问。

    门吏老迈,长跑之后气息不顺,只是自顾摇头。

    老者黯然,文衡横眉。

    “王子……王子将亲迎越使,正沐浴更衣,烦请……烦请越使稍候。”门吏终于喘匀了气息,开口回答。

    老者一呆,文衡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