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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会宾客

    伊阳城门前,车马列队,水泄不通。

    听闻王子景将要接待越国使者,整个伊阳城邑都沸腾了起来,凡是在城中之人,无论男女老幼,皆涌至城门口,既是看越国来使,更是为看王子。

    姬景从车輿上走下,立即有数个临近的臣民伸出双手、又下意识蜷回,更多的人纷纷大礼相拜,不乏有人掩面而泣。

    姬景不禁为之动容,王子景久居宫室,伊阳虽为王子食邑,然伊阳臣民多不见王子。上次王子景离开宫殿,还是立春之时,雒邑派来使者,宣读王命诏书,令王子景前往城外公田主持春耕大典,当日伊阳臣民携老挈幼,倾城相随。

    而自春耕之后,王子景再未有过外出。久居宫殿,每日只知研修礼法,不务政事,伊阳城虽有王子,却与无王子无异。而对于伊阳臣民来说,王子不愿出宫,不见臣民,那便是臣民失德,况且王子景每日还在祭台上祷天,祈求昊天保佑伊阳,所以在伊阳臣民看来,一定是自己有错,才导致王子不愿相见。

    姬景心中升起阵阵不忍。明明是王子景有过,不修农事、醉心周礼,臣民却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身上,原因只是因为伊阳是王子食邑,乃天子所赐,日后还极有可能成为王子景的封地,所以伊阳臣民才把王子景当成人主对待。

    昔日商君被诬谋反,潜回封邑商於,以秦法之严苛,商於邑兵仍愿意跟随起事,护卫商君。后世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楚地皆降,唯独项羽封邑鲁地拒绝降汉。

    姬景后世读到这两段历史,不以为意,如今感受到伊阳父老沉甸甸的感情,他才明白君主、百姓这两个词,到底蕴藏着什么含义。

    姬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走下车輿,躬身长揖:“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恤疾苦、不体忧劳,几陷伊阳父老于不义之地。姬景有罪,罪在景一人,望昊天降罚,罚景一人。伊阳无辜,父老无辜。”

    姬景再拜,城门前周人皆跪,哀恸一片。

    文衡站在城门之外,远远观之,见姬景向周人行礼,侧身以示避礼,待姬景礼毕,方才转回,神色肃穆,同样朝城门一拜,高声道:“周民淳朴,王子有道,民心可用,王道可行!周室兴焉!”

    有耄耋老者出列,手持几杖,亲自扶起姬景:“王子何出此言?王子之于伊阳臣民,如甘霖之于禾苗,母燕之于乳鸟,伊阳臣民三百户,盼王子如候朝阳,朝阳不出,长夜不散。今天刚拂晓,越使久候,当樽俎作乐,以待来宾。王子何以作妇人态,扭捏哭泣?”

    老者转身,示意宫人举旗奏乐,迎接越使。

    周人纷纷散至道路两旁,不时有人以衣襟拭泪,随行宫人端来清水,泼洒路面。如果是昔日的王子景,绝对会痛斥此举不合礼制,只是换成当今的姬景,却是视而不见,直接走到城门之外,手捧符节,高举胸前,送还越使。

    文衡双手接过,躬身行礼,姬景回礼,两人这才相携登上车輿,与主人同乘一车乃待客的最高礼节,表示亲密。

    之后车马入城,周人紧随,同唱《振鹭》。

    “振鹭于飞,于彼西雍。”

    “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在彼无恶,在此无斁。”

    “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

    歌声直震云霄,不时有城外劳作周人返回,加入队列,队伍愈加浩荡,绵延数条街道不止。

    姬景心潮澎湃,时时回首,直至车輿驶入宫殿,宫门关闭,耳边仍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越使请。”

    姬景在车上呆站良久,终于平息了内心的翻涌。

    “王子请。”文衡也不急躁,只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姬景。之前的一幕,和他所听说的周王子景简直判若两人,若非传言言之凿凿,来之前世子越相万般叮嘱,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拜访的是王子服,而非王子景。

    两人谦让一番,最终同下车輿,待客之处仍在正殿。不过此时的正殿已经重新布置一番,主客入殿,再次行礼,相互落座。

    “越使远道而来,伊阳荒僻,无以待客,仅有酒肉酱脯,望贵使不嫌悭涩。”

    “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外臣入伊阳,沿途所见所闻,尽是美酒肴馔。”

    姬景脸上露出几分惭色,文衡所说的第一句话,乃引用《尚书》中的周成王之语,大意为:至治之世的馨香,感动神明;黍稷的香气,不是远闻的香气,明德才是远闻的香气。这段话既是回应姬景对招待不周的谢罪,也是在夸赞伊阳民众与姬景的德行。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小子昔日无道,行荒谬之举,为恶为乱,引为列国笑谈。如今每每思之,常为之汗颜惶恐。”

    姬景这是又把自己的身段往下放了放。对于如今的姬景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向世人展现出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承认自己之前有错、有过。以中华历史五千年计,浪子回头永远是被歌颂和赞扬的旋律,昔日伊尹流放太甲,后世民间流传的周处甘宁,皆是如此。

    一个人一直做好事,不一定被万人称颂,一个人坏事做尽,幡然悔悟,却往往会被人们原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子景之前的所作所为,反而是给了姬景刷声望的机会。而眼前主动上门的越国使臣,就是第一个传声筒,只要对方有心,今日的所见所闻,回去之后必将传扬列国。外人信与不信尚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一步,只要第一步迈出去,自己就有机会扭转往日王子景留下的荒诞印象。

    要知道这个时代就算号称“礼乐崩坏”,德行依然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以王子景目前所表现出的德行来看,虽然称不上人神共愤的地步,起码也够得着“昏聩”的标准,这样的形象莫说是作为王子,就算是他日后成为天子,估计也是人厌狗嫌,列国闻之色变。

    “外臣听闻: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昔日楚庄公三年不飞、三年不鸣,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王子去岁入主伊阳,不鸣不飞,如鳞者蛰伏于隆冬。今日之后,泰阳高照,雨雪尽消,王子定当飞龙在天,名传天下。”

    姬景微笑不语,周易第一卦为乾卦,乾卦者,元亨利贞也。而乾卦的第五爻就是飞龙在天,卦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此时刚好宫人端来酒酿馔食,客人起身,主人亦起身,等到菜肴完备,主客方又入座。

    姬景为王子,招待越使,当以卿大夫之礼待之。不过如今姬景处于斋戒之中,所以本应有的“钟鸣鼎食”,鼎食尚存,钟鸣却省去了。《礼》云:齐者不乐。指的便是斋戒时不能听乐。

    有酒肉作伴,两人便不再继续之前那套弯弯绕绕,姬景以清水代酒,畅饮之后,首先探听文衡来意,还有越国本次朝聘的使者有谁。

    一番交谈之下,姬景这才得知此次朝聘,越国世子、相国俱至,所以文衡身为卿大夫,才只能屈居副使。

    越国当今世子名曰无壑,乃已故王后长子,也就是越国宗室的嫡长子。但世子无壑向来不受越君喜爱,多次有废嫡立庶之念,至于庶子无疑,为越君美妾楚女所生。这套剧情也算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常事了,各国之间屡见不鲜。尤其是越国,越国王位交替素来动荡,不输后世五代十国时期,与周王室刚好相反。

    姬景颇有些怀疑文、范两家在其中扮演了某些重要角色,否则以这两家在吴越之地的势力,若要支持嫡长子,就如同后世张良献策请商山四皓辅佐惠帝刘盈,就算是高祖刘邦也无可奈何。可他们偏偏态度暧昧,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这本身就是偏袒的一种表现。

    姬景试探了一下文衡对越国世子的想法,最终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回答。姬景心中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想要与越国交好,其实就是要与文、范两家保持善意。范家姬景鞭长莫及,但是文家在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接触时机。

    吴越之地瓷、织业发达,文衡此来,车队之中就载了许多瓷器布匹作为礼物。如今伊阳百废待兴,姬景对这些当然来者不拒。不过漆器他选择全部退还,漆器作为礼器,只有周天子才有资格接受朝贡。

    令姬景惊讶的是,文衡此行还带来了不少食盐。食盐在古代任何一个时期都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尤其是乱世。而在当今天下,唯齐、越两地盛产食盐。齐国本来年年上贡,但自去岁姬景拒齐国世子使臣于伊阳城门外后,食盐一项便由此断绝,周人想要吃盐,必须从游商处购买。

    所以姬景在得知此事后只能在心中不断吐槽,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到底脑子里有什么大病,把自己原本最亲密的盟友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客人带来礼物,姬景也不能不还礼,但是伊阳府库贮藏实在羞于见人,所以姬景只能把王子景珍藏的《诗》、《书》注解,选取两册送予越国世子。而在越使文衡离开之前,姬景又把自己贴身的玉佩赠给文衡。

    书简玉佩,无疑是前者价值更高,但从性质来说,后者的态度显然更加亲密。姬景为了笼络文氏,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越国乃当今大国,如果自己能够交好文氏,哪怕只是部分文氏子弟,对如今的姬景而言,都是巨大的裨益。不说其他,单凭越国的种种资源,尽是伊阳急缺之物。

    所以在文衡离开之前,姬景又私下提了一个个人请求,希望文衡归国之后,能够派越国商旅至伊阳常驻,互通有无。

    所谓互通有无,其实如今的伊阳也真没什么资本和别人做生意,但是姬景最大的仰仗便是自己。他已经打算从明天开始遍访伊阳,尤其是南边的熊耳、外方两座山脉,寻找当世的珍禽异兽,香料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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