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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公田

    伊阳城外,姬景正沿着伊水河畔漫步行走。

    此时正是秋耕时节,不过伊水两岸却极少见周人耕作,姬景极目远眺,才在远方田垄上看到几个稀疏人影。

    伊水附近的土地,大多属于公田。谈及公田,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更为耳熟能详的词语,那便是“井田制”。

    井田制始于夏朝,在西周时达到鼎盛。周朝把土地用沟渠和通道隔开,分成九块,这九块土地便统称一“井”。井田中央的土地名为公田,属周王室所有,其余八块土地为私田,归贵族或国人耕种,私田的产出全部归于土地主人,不需要上交,只需要供养公田即可。

    《礼》云:“乃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地事而令贡赋,凡税敛之事。”

    《春秋谷梁传》的记载则更为清晰直白,《谷梁传》曰:“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井田者,九百亩,公田居一。”

    周朝初期没有赋税,“彻”、“贡”、“助”三法并用:王畿之内的土地,行“贡”法,按比例上贡产物;周王室不能直接掌控的土地,则行“助”法,以公田产出作为上贡之物。

    这样的法令延续到春秋晚期,列国开始改革土地制度而摒弃井田,自此之后,耕者从为公室养地,变成按时节向国家缴纳赋税。

    姬景后世的战国末期,哪怕是在周王室,井田制也完全销声匿迹。但在这个时代,当今天子继位以后,却五次三番想要恢复井田制,列国初时尚且阻拦,待之后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便任由周天子胡闹,反正井田制复辟,首当其冲的也是周王室自己。

    周天子折腾了二十余年,周王畿恢复井田制依然遥遥无期,每个城邑乡里只是象征性的选取一块丰腴土地,充作公田。相反,为了补偿替国家耕种公田的周人,周王室还不得不免去了这些人的田赋徭役。所以在最初只是用来糊弄周天子的做法,后来摇身一变,反而大受欢迎。

    要知道每城每邑的公田至多不过百亩,最少只有数十亩,只用在农忙时节花些力气把公田打理完毕,这一年便不用缴纳田赋,更不用服徭役。所以替周王室养公田,竟成了一件美差,甚至还曾因名额分配不均闹出过乡里械斗,直到近些年颁布了轮换条令,才得以平息。

    周王畿的公田,属于周王室,而伊阳的公田,则归于王子景。所以姬景除了每年接受伊阳父老缴纳的赋税之外,另一项重要收入,便是公田产出。

    按照规定,无论春耕秋耕,周人都需要先耕种公田,完毕之后,才能耕种自家私田,此所谓“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诗》云:“有渰萋萋,兴云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在周人眼里,甚至连雨水都是先降临到公田当中,待公田禾苗滋润完毕,才能“遂及我私”。

    而此时的伊水两岸,公田早已播种完毕,所以姬景出城之后,才少见周人踪影。

    观察着公田之中播种留下的痕迹,姬景忽然转身问向随行的官员:“伊阳共有公田几亩?水渠几条、耧车耕牛几许?”

    今天一大早姬景便带着伊臼出城,同行之人还有伊阳属官卫满。

    卫满为卫国人,年纪不到三十岁,但面色沧桑深沉,眼眶深凹,身材精瘦,一副干臣模样。姬景昨日在简牍上看到此人履历,觉得不凡,于是今天出城时便把他带上,既是考察,也为请教。

    卫满不假思索,开口答道:“伊阳共有公田五百亩。其中伊水两岸三百亩,皆是上田,不需轮休,每年可收粟米三石有余,宿麦四石不止。其余二百亩分布伊阳附近乡里,多为中田,少数为上田。”

    “伊阳水渠共有三条,皆引自伊水。其中以鞅渠最广,全长十余里,灌溉土地数千亩,另两渠较短,共长七里,可灌溉土地仅有鞅渠其半。”

    “伊阳耕牛共有二十七头,其中城邑十五头,各乡里共十二头,皆登记在册,有数目可询。”

    “至于耧车,伊阳本有耧车十九台,为齐国工室所制,但年月已久,修缮不力,如今仅剩九台可用,当下春耕,已假于国人播种。”

    “器械不备,农事不利,此下臣之罪也。”

    卫满言罢,脱帽跪地谢罪,姬景连忙弯腰扶起,叹道:“修缮农具,匠人之责也,卿何必自咎?”

    姬景脸上含笑,心中却是猛地一沉,即使他对农事只是略知一二,此时他也明白,伊阳的现状,实在不容乐观。

    公田暂且不提,姬景本来此次出城,原本是打算在城外寻找可以播种的土地,但此时公田秋耕已然完毕,他不得不先把目光放在其他地方。

    先说水渠,伊阳一邑,水渠仅有三条,灌溉土地只有数千亩。

    听起来千亩不少,但以战国初期李悝所言“一夫狭五口,治百亩田”来论,一千亩土地,也不过是十户人家所能耕种的体量。伊阳虽然毗邻伊水,但只有河边土地容易得到浇灌,再往远处,便需要水渠引水,水利设施的多寡,将直接影响到粮食产量。

    有多少人家的土地因无法得到灌溉而最终弃置,又有多少土地因缺水而导致收成减产乃至绝收。这些东西卫满不说,姬景也能隐隐有所察觉。

    靠天吃饭,姬景如今才明白了这四个字所蕴藏的无奈,也就是如今的周王室年年风调雨顺,若有一日天灾骤降,说不定脆弱的平衡便会瞬间崩溃。

    《礼》云:“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又云:“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

    如今的伊阳,别说三年之蓄,连一年之蓄都捉襟见肘。姬景昨日寻找文书时曾去过伊阳府库,以他的所见所闻,伊阳的库房,不说是一贫如洗吧,起码也称得上是家徒四壁。姬景本来满心期待,以为能得见这个时代的瑰宝珍奇,最终却只能悻悻而归。

    其实这也跟周王室现在的收入构成有关。周王室得益于列国朝贡,税率多年未增,如今仍是十五税一,其中还免除了不少耕种公田之人的田赋,所以田赋一项,对周王室实属支流。可伊阳不同,伊阳虽是王子食邑,但遵循的也是这种条例。然而王子景却没有列国朝贡输血,唯一看望他的大舅哥齐国世子田阳,还被王子景拒之门外,折辱一番。所以王子景来到伊阳之后,不仅没有从伊阳得到什么好处,反而还需要从周王室那里不时寻求贴补。

    除了水渠,耕牛、耧车两项,更是让他忧虑。《汉书·食货志》曰:“……率十二夫为田一井一屋,故亩五顷,用耦犁,二牛三人,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

    按《汉书》记载,十二夫为一千两百亩,合汉亩五顷,用两头牛耕种,平均下来,相当于每六户人家有一头耕牛。

    而伊阳城邑连带乡里,共五百户人,只有耕牛二十七头,平均二十户人分不到一头耕牛。

    至于耧车,如今也仅剩九台可用。要知道,在农业社会,有没有耧车,完全是两种概念。《汉书》上说,以耧车牛耕,一天之内,可以播种六百余亩,而用人力,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效率。到了元明时期,《农书》上同样写明:“其法,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也就是说,一个成年男子,用一头牛配三脚耧车,可以日耕一顷土地。

    可不要忽视这之间的差距,对于耕种之事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农时。误了农时,超出播种的节气,种子的生长环境便会发生变化,轻则减产,重则绝收。这就是为什么周王室规定,要先耕种公田,再耕种私田的道理。

    姬景心中再次升起一股无力感。科学技术的进步他可以从细微入手,完成跳跃。比如现在,他打道回宫,从周王室借调几个木工出来,用不了几天,他就能把后世农耕时代最先进的曲辕犁复刻出来。可制造一台曲辕犁容易,想让伊阳全境所有耕地都用上曲辕犁却是天方夜谭,先不说需要多少工匠,就说合适的材料,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收齐的。尤其是犁头,必须用生铁打造,以周王室现在的冶铁水平,大概率只能望洋兴叹。只有齐国燕国这样的冶铁大国,才有技术和实力去完成姬景的设想。

    除了耧车铁犁,耕牛同样是绕不过去的问题。前者尚且可以从别国想办法,但是耕牛只能自己饲养,而无论是水牛还是黄牛,从牛犊成长到合格的耕牛,所耗费的时间,也不是姬景可以慢悠悠等待的起的。

    以为把后世的种子带过来,就能瞬间养活整个伊阳城邑,姬景知道,这样的想法,还是太过于乐观和不现实了。

    “以卿所见,伊阳若要大治,何法可行?”姬景问向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