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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卷 13 地君(1)

    孟良守协同白瑜金善一同渡桥,桥下正是地君庙,地君便是当今圣人赐予尾生的封号。庙宇左侧有一棵合欢树,不似其他树种高大清瘦,此树生的低矮粗壮,原本花期已过,可如今各色香囊系于树上,远处望去却似是漂浮于七彩霞光之中,美不胜收。

    瞧着四周,孟良守自知一切尽在前方。一路直行至庙门前,白瑜瞧向庙宇温声道:“公可自行前去,地君正宇内静候。”

    孟良守回身伏了一揖,道:“有劳先生了。”

    言罢,孟良守转身,正要进入庙宇,突然有人身后厉声喝问道:“你可知那尾生如今是何人?纵使得见一面,又有何用?”来人气势汹涌,声音却透着几分稚气,似是孩童嗔怒却势同沸汤,恐不伤其身亦要脱层皮,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让人心生寒栗。

    孟良守闻言转身,随即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四尺半有余的孩童,身着蓝色锦绣文袍,神色肃然,正是方才喝问孟良守之人,孟良守不待回神,那孩童便又夺口而出,道:“须知身死魂消,便是前缘尽断,自有天定,无论何种因果都不该再做纠缠!”

    金善闻言,却似断魂般惊骇,立时端正了身子,躬身一揖。

    孟良守心下明了,想必这便是金善口中的小先生,本以为无缘得见这位小先生,如今却是在帝君庙前‘巧遇’了。今时瞧来,金善确实对这位小先生惧怕的厉害,这位小先生脾气也确是不好。孟良守正待言语却听金善用只有二人可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小先生姓庄,名兰生。”

    孟良守承了金善的提点,躬身一揖道:“庄先生。”

    庄兰生直直越过了金善白瑜,行向孟良守道:“你的述求,我等已听闻,归乡一愿实可实现,可你如今这般行径,却是为了哪般?”

    金善听来,只觉得这番言语不善,可若是如此便也罢了。金善是清楚的,小先生素来嘴若剔骨刀,做事情全凭喜好,只待剥出人心中善恶,自行定夺,不似掌柜好相与。原本金善对孟良守归乡之事心下担忧,如今得了小先生亲口许诺,也算是将悬起的心放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小先生说能办到便是真的能办到,从未虚晃。他有通天本事,端也要看愿意与否,纵使掌柜求情,也不曾例外。思及此处,金善立时又忧心忡忡,唯恐孟良守不能应对,朝夕之间,前功尽弃。

    果真,金善瞧见先小先生斜斜的睨了一眼孟良守,牙尖嘴利道:“我听闻你是为了救人才错过时辰,误了尾生性命,飘零至今,归乡无路。怎的?后悔了?怨怪了?你觉得,倘若不救那素未蒙面之人,你也无需如此,孤身飘零数十载,不知父母亲妹身处何境,连那尾生或可避免溺毙的命数,你不若那岸上各方看客,心中自有计较?想必承欢膝下,父母天伦,敦厚贤妻,谆谆孝子,一派和睦。何必要管这闲事?”

    后悔?怨怪?那时孟良守年幼,全然不知一时善念,竟是怎样的生离死别生死两难全,倘若知悉未来,是否还能心怀赤子,救人于危难?

    如今行至中年,再回首,岁月斑驳,仍旧看不破世间因果,可他明白世事没有倘若,早已计较不得,后悔不得。如今说这些才是真正的无谓纠缠。

    “救了就是救了,过去无从改变,如何计较。”孟良守如是说。

    一如尾生。一如胭脂。

    言说至此,金善刚刚松了一口气,那小先生却是尤为固执立时又问道:“如今你从谢三娘那处得知,尾生虽是身死,却得了天大的机缘,有了人间帝王的封赏,受万火朝奉,一夕之间,位列仙班,贵为地君,与你们已是云泥之别。你如今前来,万般纠缠攀扯,不过想以过去的诸般孽缘,求得几丝恩惠罢。”这话说得甚为刻毒,金善一时听来也觉得小先生言语有些过分,他生怕孟良守一时难耐,说出什么怨怼的话,惹怒了小先生。

    孟良守闻言,神色却是未变,只是道:“我受阿幸所托,要将信交于尾生,出门之时阿幸曾与我言‘若是见到尾郎,兄长只需将此信交给他,他自会明白,倘若未曾见到,兄长便回来吧,只这一日光景,那便是阿幸命该如此,愿不得旁人。’”孟良守顿了顿,目色飘向远方,似是又回到那年门前,阿幸隔着门板,同他话别,那番心情,当年他似懂非懂,如今仍是似懂非懂,一如此时,孟良守也只能无力道:“我如何能不知呢?”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大约如此,也只能如此罢,别无办法。可有些事情纵使明白,也需去做,不止是为了阿幸,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这二十载的光阴宿命。一切由此而始,由此而终。

    言落,眼前庙门登时开启,一束金光于内倾撒而出,堪堪落在孟良守脚下。出乎众人意料,见此情景,金善心石具落,瞧得出来,正是地君请孟良守入内。纵使小先生也是阻拦不得的。

    孟良守在金善万般希冀的目光中步入内宇,踏入殿内,内里燃者无数明灯,具是万千痴男怨女的请愿,将整个殿宇烘托得亮如白昼。初始进来,庙内还是人满为患,如今入了内殿,却是空无一人。只有眼前一座泥塑的神像,明明不覆神色,却是嘴角轻扬,少倾的身段,一双眼眸怜悯垂下,不言一词,却道尽了神的恩赐与悲悯,万般慈善。

    孟良守抬首望着神像,而那神像也似垂着眼,瞧着他,似乎只等他述尽万般痴愿与衷肠。

    直至眼泪无声于眼角落下,滑进嘴里万般咸涩。那一刻孟良守不知自己为何落泪,也不知自己为何回头,身后的男子花冠华服,身形伟岸,不似初见,面容变换的厉害,恍若上方那座神像,而他从中也只能瞧出一丝往昔的影子。

    孟良守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遗憾,亏欠,初心不负,疲倦或是畏惧,说不清道不明之感犹如五味翻涌,陈杂不覆,丝丝缕缕般于心间震颤。他只得一步步向前,走向那昔时少年,如今的神。他总要为阿幸言明她的心事。那是孟良守的起始,也是孟良守的归处,是他在这尘世间最后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