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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得遇嵇康(一)

    司马炎回到了家中之后,将鸣凰交给了张济。自己紧咬着牙关,强撑着身体走回了自己卧房。他盘膝坐到床上之后,用导气归墟的方法开始吐纳。

    原来,夏侯援点中他丹田的那一指,并不是为了重伤司马炎,而是将她自己的部分内力,附着玄冰指劲一起渡入了司马炎的气海穴内,所以司马炎中了她一指后并没有立即受伤,而呕出的那口血,则是被夏侯援的内力引发他体内其他的内力冲撞到了胸口的膻中穴上所致的。

    司马炎体内本就留有一股他人的内力,正是高平陵政变的那一年,关内侯张楚不惜殒命身死,也要将他毕生苦练的内力渡入司马炎的体内,妄图损毁司马炎早已脆弱不堪的经脉。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司马炎的经脉也相对厚实了,加上平日里他放缓了内功修炼的节奏,勤于导气归墟,倒也算是压制住了张楚的那股阳刚内力,一年之中仅发作个一两次,司马炎勉强也算能够承受得住。这回再加上夏侯援注入的一股阴寒内力,司马炎就再也压制不住了。三股内力突然之间在他的周身乱窜,完全不受他意念的控制,撞中周身要穴是必然的,只是来早与来迟罢了。

    这次,司马炎足足吐纳了有一个时辰,才稍微感到胸腹之间好受了一点。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一会儿感觉浑身是劲,鼓荡的真气仿佛要将胸口胀破一般;一会儿又感觉遍体无力,连抬抬胳膊都能累得满头大汗。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司马炎一抬头,原来是母亲元姬夫人来看他了。元姬夫人见到司马炎此刻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忙快步走过来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司马炎,焦急地道:“安世,你这是怎么啦?为娘这就去找张大夫。”起身就要去找府内的医官张济。

    司马炎一把拉住了元姬夫人的手臂,道:“母亲,安世没什么大碍,只是……只是胸口闷得很,一会儿睡一觉就没事了。张大夫这次随伯父出征,也够他累得了,此刻他正在照顾鸣凰,就不用麻烦他了。安世这就要休息了。哦!对了,父亲回来了吗?”

    元姬夫人忧心地道:“安世的胸口很疼吗?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说着拿出手帕擦拭司马炎额头渗出的冷汗,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父亲自打回到洛阳之后,整日与傅嘏和钟会商议如何接手你伯父的权利,连与为娘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司马炎道:“伯父生前掌管着朝廷的军政大权,他不幸离世,朝廷里的事自然是千头万绪,父亲想要全盘接收,也难免要多费些心思。”

    元姬夫人刚要说话,门口响起了张济的声音:“安世公子,下官给您送药来了。”元姬夫人马上走到了门口,将张济让了进来。

    张济给元姬夫人见过礼后,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来到了司马炎的床前,躬身施礼道:“安世公子,这是下官给您熬制的阿胶大枣汤,您快趁热喝了,对您呕血后的身体有益……”

    元姬夫人忽然惊道:“安世,你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都呕血了还要瞒着为娘?”

    司马炎无奈地看了张济一眼,心道:“我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岔开,张大夫来的真不是时候。”

    张济先是看了看元姬夫人,又看了看司马炎,才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紧忙将汤药放到了桌上,双膝跪倒以头触地,道:“下官……下官……”

    司马炎忙扶起了张济,道:“我的张大国手,您这是干嘛啊?安世又没怪您。正好您来了,这就给安世诊诊脉吧,好让母亲大人安心。”

    张济从地上站起,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是!是!”说着,坐到了司马炎的床边,将他的手臂平放在自己的腿上,伸出三指搭在了司马炎的右腕之上。张济只觉司马炎的脉象时而跳动剧烈,像是体内的血气太旺;时而跳动缓慢,还带着一股阴寒之气,触及到手指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元姬夫人见张济的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忙道:“张大夫,安世的伤怎么样?”

    张济先是定了定神,然后道:“启禀夫人,安世公子的脉象,下官……下官行医多年,确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公子的脉象像是血气太盛,下官可以用水蛭帮公子放放血,这补血的药可就不能再用了,下官一会儿就将这碗汤药倒掉。不过,公子的体内还中了一种阴寒之毒,比之公子年少时就携带的那个寒毒还要严重,这个下官……下官却无能为力啦。”

    元姬夫人大惊失色,流着泪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司马炎道:“母亲大人勿忧,安世已经服下了师傅赐予的灵药,这点儿伤不碍事的。至于这寒毒嘛,安世一会儿就能将之逼出体外,只是安世正在摸索体内血气旺盛的规律呢,您二位就来了。”

    元姬夫人破涕为笑道:“安世此话当真?”

    司马炎道:“母亲大人稍后片刻,安世这就运功逼毒。”说着又盘膝坐到了床上,合上双目,仔细体会着内力不受控制时的规律。

    张济也忙站了起来,垂手立到了元姬夫人一侧,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司马炎。

    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司马炎睁开了双眼,向张济道:“麻烦张大夫去院中找两块结实点儿的方砖来。”

    张济忙一头雾水地去了,不一会儿就取来了两块青砖,口中道:“公子,正好大将军吩咐下人修缮原来太傅大人的卧室,下官就跟匠人要了两块铺地的青砖,您看这个行吗?”

    司马炎笑着道:“这个正好!”说着从张济的手中接过了一块。他用左手捏住了青砖的下部,待感觉自己的面色变红之时,忽地深吸了一口气,右掌掌心向天,从丹田之处缓缓向上提至胸口,接着右手食中二指闪电击向了左手捏着的青砖上部。

    元姬夫人和张济看到司马炎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左手捏着的那块青砖则像外面罩了层寒霜一般,缓缓变白,这层霜越结越厚,直到司马炎撤指时,那块青砖之外已经结了半寸多厚的冰,在室内缓缓散发着冷气。司马炎击出这一指后,本已涨得通红的俊脸,也变得有了正常的血色。

    司马炎笑着向张济道:“张大夫,您再为安世诊诊脉。”

    张济忙将另一块青砖放在了桌上,一手搭住司马炎右腕的脉门,一手捻着自己胡须,过了一会儿,道:“安世公子真是神了,片刻之间就将这股寒毒完全逼出了体外。”

    元姬夫人赞叹道:“我儿现今这本领已经高到了这种地步啊。”

    司马炎又抄起了桌上的那块青砖,双手一用力,便掰下了一块,张济被惊得张大口合不拢嘴。只见司马炎左手攥住那一小块青砖,掌心用力,碎屑纷纷而下。他笑着对元姬夫人道:“母亲,您看安世的伤没什么大碍吧?”

    元姬夫人忙用手帕帮司马炎擦了擦手,道:“为娘信了,你这孩子,总是要将娘吓得半死。”

    司马炎道:“那您就不要和琼芝说了,免得安世又得毁去几块祖父房间的青砖了。”

    元姬夫人和张济走后,司马炎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感觉体内乱窜的真气安静多了,这才坐到桌旁,正想研究研究由夏侯援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时,杨艳便扶着鸣凰来看他了。

    三人落座之后,还没等司马炎说话,杨艳就气鼓鼓地道:“安世,以后如果还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再把琼芝丢在家中了。我们是夫妻,一同在新城出生入死,你还信不过琼芝的身手吗?”

    司马炎道:“我的夫人呐,你是个女儿家,怎好跟着安世在外面风餐露宿地吃苦呢?”

    杨艳嘟着嘴,语带嫉妒地道:“鸣凰姐姐不也是女儿家吗?你们形影不离,倒让琼芝这个发妻在家担惊受怕的。”

    鸣凰忙道:“夫人误会了。鸣凰是公子的剑奴,守护公子的安全是鸣凰的使命。鸣凰怎敢同夫人相提并论呢。”

    杨艳道:“琼芝不管!听说这次允恭兄长都带着两位王妃上前线了,人家济北王都能这么疼爱自己的王妃,你却让琼芝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中……”说到此处居然哭了起来。

    司马炎忙帮杨艳擦掉了眼泪,道:“好!好!好!若是为夫再出去的话,一定也像济北王一样,带着我的夫人一道同甘共苦,这总行了吧。”

    杨艳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却仍是少女的心性,伸出小指向着司马炎道:“不许骗人,否则琼芝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司马炎无奈地和她勾了勾手指。杨艳看到他桌上由一块地毯包裹着的东西,问道:“这是些什么啊?”

    司马炎将包裹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三块黑乎乎的东西,其中两块一左一右很是对称,另一块则像是一个圆环,中间则是被盘龙剑的剑气齐刷刷地割开的断口,还有几条黑色的绒绳和已经裂开的蒙面黑布。司马炎拿起其中的一块用手掂了掂,感觉轻飘飘的,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

    鸣凰道:“这是由夏侯援的脖子和腰上掉下来的东西。”她拿起了一块黑布,放到鼻子下轻轻嗅了两下,向司马炎道:“这块应该就是夏侯援蒙面的黑布,和鸣凰之前追逐的那个女人身上所发出的香味一模一样。”

    杨艳问道:“夏侯援是谁啊?什么女人?”

    司马炎道:“夏侯援就是我们相识那天,曾和你师傅孙夫人动手过招的那个黑衣人,也是杀害伯父的凶手,她还是安世之前和你提到过那个给伯父下毒的女人。”

    杨艳瞪着大眼,无法置信地道:“那个黑衣大汉居然是给伯父下毒的女人?”

    司马炎又拿起了其中一块较短的,见是个半圆形,往自己腰上比了比,不太合适,又拿到杨艳的腰上比了比,这块黑乎乎的东西居然可以紧贴着杨艳纤细的腰身。司马炎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就是用这些东西,一直伪装了五十年的男人。”

    杨艳拿了那个较长的环形黑色物事,在自己的粉颈上比了比,道:“难怪师傅击中了她好几剑,雀儿姐姐也明明用玉簪洞穿了她的咽喉,她却毫发未伤。这到底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啊?又轻又耐重击。”

    司马炎道:“伯潜叔叔已经故去,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师傅他老人家才能知道了。”又对鸣凰道:“你的伤势如何?”

    鸣凰答道:“承蒙公子舍命相救,又得张大夫精心的照顾,鸣凰的伤已经无碍了。”

    杨艳则是嘟着嘴,眼带埋怨地看着司马炎。

    司马炎不敢看她,眼珠乱转,先是搔了搔头,接着道:“那就再过几天,待鸣凰的伤完全好了之后,我们叫上允恭兄长夫妇,一同去探望师傅吧。一方面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夏侯援的事,另一方面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我们两家人出去好好儿散散心。”

    杨艳转忧为喜道:“安世当真?”

    司马炎用手轻轻刮了一下杨艳的鼻头,笑着道:“安世怎敢诳哄我们的天之骄女呢?”

    鸣凰起身向二人躬身行了一礼,便告退出房了。为他们关上房门之后,鸣凰用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俏脸忽地蒙上了一层红晕。

    五日之后,司马炎正要去找父亲,告知其要去探望师傅的事。来到后宅之后,听到父亲正在房内与人说话,便缓步来到了司马昭的房门口。他探出头向里一望,只见一个身高约有八尺,穿着一袭白衣,腰中悬挂着一柄古剑的人,正站在父亲面前,恭敬地聆听着他所说的话。

    司马昭一眼瞧见了司马炎,便将他唤了进去。司马昭道:“为父这段时日公务繁忙,也没抽出时间去看看安世,我儿的伤势可好些了吗?”

    司马炎向父亲躬身行礼道:“有劳父亲挂怀,安世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司马昭道:“那就好!安世快来拜见关内侯、散骑常侍阮籍大人。”

    司马炎一听,忙向阮籍一揖到地,道:“原来是我大魏‘七贤’之一的阮嗣宗大人,安世能够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说着又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阮籍也紧忙跪倒还礼,道:“嗣宗何德何能,敢当安世公子如此的大礼啊。”

    他二人站起身后,司马炎兴奋地上下观瞧阮籍,他以《人遁》之术观之,只见阮籍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白净的面庞上,眉分八彩,目若朗星,挺拔的鼻梁下一张薄唇,鬓角两侧留着须短,颌下则是一绺长须,配上腰间悬挂的青铜古剑,给予人文武全才的感觉。同时,他整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种洒脱不羁,超然脱俗的气质,司马炎越看越是喜欢。

    司马昭道:“安世找为父可有事么?”

    司马炎道:“安世想向父亲告假,再邀上济北王夫妇,去探望师傅他老人家。”

    司马昭佯怒道:“朝廷刚刚升任你为中护军,连入宫给陛下谢恩都不去,就要出去胡闹,这成何体统?我司马氏的子嗣,怎么可以如此不懂朝廷的礼数?”他眼珠一转,又道:“阮籍大人要去东平上任,为父正要请阮籍大人去找在外云游的嵇康回朝廷任职。这样吧!安世明天一早便到宫内先向陛下谢恩,与济北王和阮籍大人同行,一起先去找那嵇康,然后你再同允恭他们去探望夏侯大人不迟。”

    司马炎高兴地道:“那就太好啦!除了山涛、王戎、阮籍三位大人,安世又能结识一位当世的高贤了。听闻阮籍大人精通老庄之学,这一路之上正好有机会向阮大人多多请教。”

    阮籍失望之色一闪即逝,向司马昭父子二人躬身施礼,道:“安世公子谬赞了,下官这就回去收拾行囊,明日辰时,阮籍在广阳门恭候安世公子和济北王的大驾。”

    阮籍走了之后,司马炎便带着杨艳和鸣凰到济北王府去邀曹志,曹志一听可以与阮籍大人同行,又能先后拜会嵇康和夏侯无忌两位高贤,自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次日辰时,司马炎入宫拜谢完皇恩之后,便与杨艳、鸣凰、曹志、许潼、贾樱和阮籍七人一同乘马出了广阳门,向西南方的宜阳县而去。

    一路之上,司马炎、曹志和贾樱像是久旱逢甘露一般,向阮籍讨教老庄之学,阮籍虽然非常厌恶司马昭的专权,但是对司马炎等年轻一辈的人却甚是喜欢。济北王曹志不仅承袭了陈思王曹植的爵位,连同他的才情武艺也一并传承了下来;贾樱身为一代人杰贾文和孙女,不仅天生丽质,更是蕙心兰质,聪敏好学;尤其是司马炎,他本就由道悟经,对老庄等道家之学的理解和领悟远高众人。所以,阮籍与他三人甚是聊得来,倒也不觉得此趟宜阳之行是个苦差了。杨艳和许潼反而成了插不上话的“外人”。两女一路上都是气鼓鼓地,互望一眼之后,便达成了默契,要寻个机会好好地修理一下这个恃才放旷的阮籍和自家的男人。

    三日之后,众人便已来到了宜阳县的境内。

    曹志道:“允恭曾拜读过阮籍大人的《咏怀诗》,其中有一则写道:‘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垧。旗帜何翩翩,但闻金鼓鸣。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想必阮大人除了文采斐然之外,剑术也是不俗的啦。”

    许潼忙插口道:“文君看阮大人腰上悬挂的也是一柄青铜古剑,和琼芝姐姐的凤鸣剑倒是有些相似啊。”

    杨艳道:“不知阮大人的宝剑叫什么名字?可否借琼芝一观?”

    阮籍忙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手持剑鞘的尾端,将长剑扛到了肩上,头也不回地向后一送,“唰”的一声,长剑出了半鞘,剑柄向着杨艳,递到了她面前的三尺之处,阮籍道:“剑名‘避世’,还请琼芝夫人指教。”

    杨艳藕臂一伸,已将那柄古剑完全抽离了剑鞘。她先用手掂了掂,约有五斤多重,剑长三尺六寸,剑身镂空,铸造着一段铭文,剑柄浑圆有质,上面缠了密密的一层黑线。有三节金环套在了剑柄之上,剑镡则是一块青铜材质的圆饼,上面铸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圣兽的头,精雕细刻,惟妙惟肖。由于经年累月的触摸,剑镡已经被磨得发亮。剑刃自铭文之下,则是逐渐变薄,锋利异常。

    杨艳一记“昭君出塞”,挥剑便向身侧的一株百年树龄的粗大树干上削去。众人只听到“嗤”的一声,那株大树却是纹丝未动。杨艳赞了一声“好剑!”跟着一剑平平刺出,准确无误地将剑身插回了剑鞘之内。众人策马又向前行出了十多步,才听到身后大树断折倒塌的声音。

    许潼吐了吐舌头,杨艳则道:“阮大人好一柄‘避世’剑啊!难怪琼芝的公公,当朝的大将军想跟您结下儿女亲家而不可得。自从媒人上门,您整整大醉了六十日,难道我司马家的女儿,就是那么入不得您这位避世圣贤的法眼吗?”

    原来,司马昭为了拉拢阮籍,就想和阮籍结为儿女亲家,阮籍为了躲避这门亲事,开始每天拼命地喝酒,日日都是酩酊大醉,不醒人事,一连六十天,天天如此,那个奉命前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法向他开口,最后,只好回禀司马昭,司马昭无可奈何地道:“唉,算了,这个醉鬼,就由他去吧!”

    阮籍将长剑又系回了腰间,先是一阵哈哈大笑,才道:“阮浑那小子,资质平庸,蠢笨如牛,大将军的千金怎会下嫁犬子呢?琼芝夫人说笑了。阮籍嗜酒如命,莫说是大醉了六十日,纵是醉上他一年,又何足道哉。”

    杨艳正要反唇相讥,司马炎担心她刁蛮起来,不输于慕容雀儿和许潼,难免会得罪了阮籍大人,忙插口道:“安世听闻,阮籍大人素有济世之志。想当年,大人年少之时,曾登上了广武城的城楼,观览楚、汉交兵的古战场,还慨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怎会是那偏安避世之人呢?”

    许潼不甘示弱地道:“文君曾听家父提起过,阮籍大人还有个外号,叫作‘阮青白’是吗?”

    曹志忙呵斥道:“文君不得无礼!”

    许潼只是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并不理会曹志的呵斥。

    贾樱道:“阮籍大人平素不爱说话,却常常用眼睛来当作道具,用“白眼”和“青眼”来看人。对待讨厌之人时,就用白眼;对待喜欢之人时,则用青眼。宓妃也曾听父亲提过,您的母亲去世之后,嵇康的哥哥嵇喜前来您家致哀,但因为嵇喜是在朝为官的人,也就是您阮籍大人眼中的礼法之士,于是您也不管守丧期间应有的礼节,就给了嵇喜一个大白眼;后来嵇康带着酒、夹着琴来到您家时,您便大喜,马上由白眼转为了青眼。”说罢用手掩住了昙口,不住娇笑。

    阮籍又是哈哈一阵大笑,道:“阮嗣宗山野匹夫,不拘礼法,倒让两位王妃见笑了。”

    贾樱又道:“听闻这位嵇康先生,弹得一手好琴,《广陵散》更是天籁之音。”

    曹志道:“是啊,允恭也听说过嵇康先生的《广陵散》。相传有一次,嵇康先生夜宿月华亭,夜不能寝,起坐抚琴,琴声优雅,打动了一个幽灵,那幽灵遂传了《广陵散》于嵇康先生,更与嵇康先生约定:此曲不得教授旁人。虽然是乡野间的传闻杂谈,倒也表达了对嵇康先生《广陵散》琴曲的崇慕之情。”

    司马炎道:“曲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众人哄然大笑。

    司马炎又向阮籍问道:“阮大人,这位嵇康先生远游了多久啦?”

    阮籍道:“叔夜和孙登先生远游,怕是得有三年啦。大将军的消息也是太过于灵通了。他二人刚刚回到了宜阳山,便遣嗣宗来找他了。”

    司马炎道:“这位孙登先生也是一位当世高贤吗?”

    阮籍道:“这位孙登先生,字公和,号苏门先生。乃是汲郡共县人士,长年隐居在汲郡的苏门山中,此人博才多识,熟读《易经》、《老子》、《庄子》之书,会弹一弦琴,尤善长啸。叔夜和嗣宗都曾向他求教过学问。只不过这位苏门先生,平时的言语比嗣宗还要少,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甘心做个避居深山的隐士。嗣宗自叹不如也!”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来到了宜阳山的山脚下,忽然听闻山中传来了一阵阵如泣如诉的琴声,不仅曲声宛转悠扬,还贯注着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贾樱道:“声如纷披灿烂,音似戈矛纵横。嵇康先生果然神技啊。”

    众人快步上山之后,见到林中有一处竹亭,亭中石桌石凳,石桌之上放着一张古琴,石凳之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正在抚琴。只见那人束发带簪,天庭饱满,浓眉细目,三绺长髯飘洒于胸前;坐着听琴的那人,则是满头白发,慈眉善目,大耳垂轮,很是有些仙风道骨,不像是尘世中人。他此时正闭着双目,手捻银髯,听得甚是入神。

    忽然“铮”得一声脆响之后,琴声戛然而止。原来是古琴上的一根琴弦断了。抚琴的人向那个白发老者道:“佳客来访,琴弦忽断,不知是福是祸?”

    白发老者并不答话,只是闭目捻须摇头。

    阮籍带领着众人快步上前,向他二人见礼道:“公和、叔夜二位先生,别来无恙,嗣宗给二位见礼了。”接着又向嵇康和孙登依次介绍了司马炎、曹志等人。嵇康、孙登和众人一一见过礼后,嵇康便邀请众人在亭中落座。阮籍、司马炎和曹志坐在了石凳之上,杨艳诸女则是依栏而坐。

    嵇康道:“叔夜正要下山,在此以《广陵散》酬谢苏门先生三年的陪伴、教诲之恩,不想嗣宗却带着众位小友来看叔夜了。”

    阮籍于是将大将军司马昭嘱托之事向嵇康讲了。

    嵇康道:“叔夜何德何能,竟然有劳司马大将军的爱子亲自来迎。叔夜本是闲云野鹤一个村夫,恐怕要叫大将军失望啦。”

    司马炎向嵇康拱手行礼,道:“久闻嵇康先生乃是我大魏‘七贤’之首,安世只恨没能早些拜见先生,聆听教益。如今天下不宁,内有叛臣之忧,外有吴蜀之患。正是先生施展旷世奇才,报效我大魏皇恩之时,先生怎能明珠暗投,弃天下黎民百姓于不顾呢?况且‘七贤’之中,阮籍、山涛、王戎三位大人已经出世辅佐于陛下了。家父司马昭更是求贤若渴,仰慕先生的才华久矣,先前就曾多次请阮籍大人诚邀您入朝为官,可都被您婉言谢绝了。想是之前家父思虑欠妥,礼数不周,才被先生误会了家父重贤请贤的决心。这次,家父刚刚得知您的三年远游之期已满,便立即命令安世随同阮籍大人再次诚邀您入朝为官。还请先生能够看在天下苍生的面上,出世入朝吧!”说罢起身离座,双膝跪倒,向嵇康拜了下去。司马炎以头触地,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曹志也跪倒向嵇康施礼,道:“安世所言非虚。在下曹允恭,乃是已故陈思王的不孝子。家父恃才放旷,不被武皇帝所喜,文皇帝所容,整日里借酒浇愁,终至郁郁而终。自从已故的司马太傅主政之后,朝局清明,百官肃然,万民得以休养生息。就连允恭这素来不受三代君王待见的闲散之人,也有了报效国家的机会。嵇康先生的才德胜出允恭百倍,怎能就此埋没了这经天纬地之才,鹏程万里之志呢。允恭也恭请先生出世,为天下子民谋福祉,令黎庶苍生免灾祸!”说罢也是躬身磕头,触地有声。

    嵇康赶忙扶起了二人,先看了看阮籍和孙登,又看了看司马炎和曹志,正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贾樱插口问道:“嵇康先生,我等刚才在山下,听到先生的《广陵散》声如纷披灿烂,音似戈矛纵横。宓妃想要向您请教,这《广陵散》所要表达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嵇康道:“《广陵散》的各曲段分为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赞颂的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的勇士——聂政,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

    贾樱道:“还请嵇康先生为我们讲讲这个故事吧!”

    嵇康道:“《史记》和《战国策》当中有记载,当时韩国的大臣严遂字仲子,与韩国的丞相韩傀字侠累,产生了不可调和的仇隙。于是,严遂花重金试图收买聂政去刺杀韩傀。聂政原本是一个江湖中人,因要赡养自己的老母亲,所以拒绝了严遂的厚礼。后来聂政的母亲离世,他在安葬了母亲之后,对严遂说:‘自己本来是个市井之徒,而严遂作为诸侯之卿相,不远千里,驱车前来以重金邀请,此番礼遇,聂政自然要回报。’因此他‘士为知己者用’,誓死报答严遂的礼遇有加。严遂向聂政说出了自己的仇人是相国韩傀,他一直想请刺客去刺杀韩傀,但韩傀乃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众多,周围的防卫又森严无比,恐怕刺杀之人不容易得手。聂政毫无惧色,便答应了严遂的请求。”

    “聂政仗剑只身前往了韩国的邑都。他到了邑都之后,相国韩傀正在府中。韩傀虽然有大量侍卫层层保护,但聂政还是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刺杀了韩傀。聂政高声呼喝,又连杀了数十人。一番剧斗之后,体力耗尽的聂政最后把长剑指向了自己,割面,剜眼,剖腹。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有人认出了自己而连累严遂。后来聂政被暴尸于韩国邑都的闹市,可是没有人认得血肉模糊的他。于是韩国的国君以百金悬赏提供刺客线索的人。”

    “后来,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刺客刺杀了韩相而被暴尸街头,就怀疑有可能是自己的弟弟聂政所为,于是聂荣立即动身,到韩国去探询究竟。聂荣抵达了聂政的暴尸之处后,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就是自己的弟弟。聂荣伏在聂政的尸身上大哭,又对围观者说:‘这刺客就是我的弟弟聂政啊。他是受了严遂的重托,来刺杀相国韩傀的。为了避免株连我,竟然自毁容貌。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性命而连累聂政的声名啊。’然后哀恸而死。聂荣显然是误会了弟弟聂政的意思。聂政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保护严遂,而聂荣却误会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连累自己。但是聂荣将聂政姓名公之于众的主要目的,还是要让人们记住聂政的名字,避免聂政成为了无名的刺客。”

    “聂政刺杀侠累应该是当时非常有影响的政治事件。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说了此事之后,无不赞赏聂政‘士为知己者死’的无畏气概,又赞扬聂荣是个贞烈的女子。一个弱质纤纤的女流之辈,能够不惜‘绝险千里’,为使弟弟聂政得以名扬天下。买凶杀人的严遂,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谋。但世人纷纷称颂严遂,赞他能够重视对方的品德和能力,而不是看重他们的财富或地位;却无人对相国韩傀的死表示惋惜和同情。可见当时这两人,已经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境地。但孰是孰非,却谁也不知道了。”

    贾樱道:“聂政真丈夫也!他虽是一个市井之徒,居然能‘士为知己者死’,嵇康先生的文才武功何止胜出那聂政十倍,怎能让面前这众多的知己无功而返呢?”

    嵇康先是一愣,旋即笑着道:“贾王妃不愧是贾文和的孙女,让叔夜说了这么多,全然是给自己下的套。”

    众人纷纷大笑,仅有孙登依旧是默然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司马炎。

    司马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便问道:“苏门先生为何这般盯着安世呢?”

    孙登开口说道:“安世公子的双目晶莹玉润,光华内敛,显是内功的造诣已然不俗,为何却呼吸不匀,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呢?”

    司马炎忙给孙登跪倒行礼,道:“安世正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体内先后被人注入了一阳一阴两道真力,安世虽然多次导气归墟,但仍然难以控制体内横冲直撞的几道真气,苏门先生既然看出了安世的内伤,想必您定有治疗安世这内伤之法,还望苏门先生能够不吝赐教。救命之恩,安世没齿不忘。”说罢恭恭敬敬地给孙登磕了三个响头。

    曹志等直至此时才知道,原来司马炎竟然受了这么重的内伤,无不惊骇异常,杨艳听后更是珠泪如雨。

    孙登站起身,道:“安世公子不必行此大礼,众位稍坐,安世公子随老夫来。”说着便向远处的草庐走去。

    司马炎心下大喜,紧忙随着孙登去了。

    他二人进了草庐之后,孙登问司马炎道:“老夫并没有什么治疗安世公子内伤的法子,不过倒是有一手长啸的功夫,可以传与安世公子,助你导气归元,缓解由于内力不受掌控所带来的伤害。此功法仅为治标之术,如果想要治本,还需另觅名医良药才是。”

    司马炎虽然听苏门先生说,他所传授自己的功法,并不能够祛除这内伤的祸根,但是能够缓解乱窜的真气对自身带来的伤害也是好的啊,于是紧忙又给孙登跪倒施礼。

    孙登道:“安世公子无需多礼,在传你这套功法之前,老夫须得先知道你自己这身内功的源头,还有伤你那二人内功的来龙去脉,这才好传授你长啸的功法。”

    于是司马炎将幼年如何深受寒毒,如何被司马燮带着去寻访夏侯无忌,如何被师傅收入门墙得传《本经阴符七术》,如何自己不听师傅的谆谆告诫而急于求成,如何先被张虎以自身阳刚霸道的内力注入体内,又被夏侯援以阴毒冰寒的内力再次注入体内的事一一向孙登说了。

    孙登听后手捻银髯,连连点头,道:“原来世间真有这么神奇的鬼谷内力,你修炼的是鬼谷下卷,而那夏侯援所修炼的却不知道是鬼谷上卷还是鬼谷中卷了。虽然你二人的内功有异,但终究还是属于同宗同源的,这就好办多了。”跟着便将长啸功法的口诀择适合司马炎的传授给了他,并逐一进行了讲解。

    司马炎通过与阮籍连续三日的交谈之后,本就对道家思想的心得有了更深的体会,孙登这门长啸的功夫也是源于道家的典籍,仅仅半个时辰,司马炎就已经完全掌握了这门功法。他默运孙登传授的内功口诀,立即感到胸口处,烦闷欲呕的感觉顿时减轻了。他稍提内息,就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很想纵声长啸来发泄。

    孙登向他点了点头,道:“你出门去,向着山里长啸一声试试吧。”

    司马炎兴奋地快步出了草庐,面向群山,深吸了一口气,纵声长啸。他的啸声,有如虎啸龙吟,声音远远地传出数里,在山谷之中不断回响。司马炎的啸声悠悠不绝,亭中的众人只听得人人变色,山中左近的豺狼虎豹则被吓得纷纷逃离。众人忙向声音来处奔去。

    司马炎一口气足足长啸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他忽然想起一事,心道:“师傅自从传了我这套剑法之后,那招‘虎啸龙吟’总是运使得差着那么一点意思。如今苏门先生所传的长啸功法,不正好可以辅助运使这招剑法吗?”想到此处,司马炎停了长啸,拔出腰间的盘龙剑,便在孙登的草庐之前练了起来。

    众人赶到草庐之后,只见司马炎身前寒光胜雪,声如龙吟,这声音并不是由司马炎的口中发出来的,而是来自盘龙剑上那铸有深浅不一,北斗七星星位图的剑尖。只见司马炎振臂抖腕,一招“群龙无首”挥洒如意,身前立即出现了嗡嗡颤动的七八个剑尖;回首横削一招“龙荒朔漠”,带动着身周的气流,仿佛有条气化的腾龙,围着司马炎的身周一般;司马炎再使一招“矫若惊龙”,只见盘龙剑的剑尖忽而上挑,忽而下劈,一剑闪电刺出之后,仿佛那条气化的腾龙,由他的剑尖之上向前激射飞出;司马炎接着一声虎啸,盘龙剑带着龙吟之声横扫而出,由他的剑身之上划出了一道有如半月般的剑气,身前十丈之外的一株参天大树居然被他一剑断为了两截,他口中的啸声已将轰然预倒的树冠上的浓密枝叶全都震落了,司马炎见这招“虎啸龙吟”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强,豪气陡生,跟着就是一招“时乘六龙”,众人只觉眼前:长剑好似颗颗流星,滑过了宁静的夜空,声威有如群龙怒号之后,翱翔于天际之间。一阵激荡的气流过后,司马炎身周的土地之上,分布着六道深达三寸的剑痕。司马炎得意地收起了盘龙剑。这时再看曹志他们,人人瞠目结舌,张大了口。嵇康更是觉得,司马炎一个人却像是一支军队般可怕。

    司马炎先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忙奔回了草庐之内,跪倒在孙登的面前,道:“多谢苏门先生,不仅缓解了安世内伤的痛苦,还让安世这套剑法达至了圆满大成。安世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才好。”

    孙登轻声地道:“这也是安世公子自己的造化,以后安世公子如能代为照顾嵇康,就算是对得起老夫的传艺之恩了。”

    司马炎向孙登叩首,道:“安世必如苏门先生所愿,誓死捍卫嵇康先生的安全。”

    孙登合上了双目,道:“你们这便去吧,你们走后,老夫又要出游了,以后你们也不要再来这里了。”

    这时,嵇康走到了草庐之前,他走进了屋内,向孙登躬身行礼,道:“叔夜这就要下山去了,先生难道竟无临别赠言吗?”

    孙登缓缓睁开了双目,向嵇康道:“叔夜认识火吗?火生而有光,如不会用其光,光就形同虚物,重要的是在于能够用光,光就可以发生作用。人生而有才能,如不会用其才,才能反而会召至祸患,重要的是在于能够用才,才就可以利益天下。所以用光在于得到薪柴,可以保证持久的光耀;用才在于能够认识真正的自己,所以可以保全未尽的天年。如今叔夜虽然多才,可是见识寡浅,此次出世难免误身于当今之世,叔夜能够做到无欲无求吗?”

    嵇康看了看司马炎,又看了看曹志,坚定地道:“叔夜愿为知己者死!”

    孙登微微点了点头,就此闭目不再说话了。

    司马炎等告别了孙登,便下山去了。到了山下之后,嵇康道:“听说安世公子和济北王还有事要办?我们就此别过吧,叔夜随嗣宗去东平转一圈,便一起回洛阳去,我们洛阳再见吧!”

    司马炎心道:“原来阮籍大人也是放心不下嵇康先生独自入朝啊。他去到东平打个转,就要与嵇康先生一同返回洛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阮大人照顾嵇康先生,这样再好也不过啦。”想到此处,向二人躬身行礼,道:“那我们就在洛阳城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