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极夜猎杀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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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越斟酌着脚步,他卸下伪装,直奔猎杀者工坊而去,或者说,直奔泰戈尔而去。

    “少年,似乎过去很长时间,你也有很多变化啊。”当林越来到工坊门口,面前还是那个熟悉的慈祥老人。只是,这一次相遇有别于相见,他在老者身上感受到曾经无法察觉的某些东西,很沉重,同落雪一同压在他的肩头,沉重得深不见底。

    他向着林越打招呼,双眼放出一阵阵的精光,他感到强烈的不适,仿佛被深渊凝视,却没有反抗的理由。

    但是,即使他没有选择反抗,却总会有另一人代替他反抗。

    老人先是看着林越的眼睛,微微皱眉,随即仿若悟到什么似的,目光猛然射向他的左臂。

    没错,林越的手背上,是一只正傲视着老人的兽瞳。它的大小和人眼无异,但有着灰色的眼白、苍蓝的虹膜和造型古怪的血色瞳孔,呈细长的菱状,四条长度相等的边上各有一条垂直延伸的金色极光,其上仿若有光华流转。

    老人敏锐地察觉到这只眼睛出现的用意,它就好像是代表某个深藏于林越体内的自由意志在咆哮,警告老人收回他侵略性极强的审视目光,否则便将他大切八块。

    都说眯眯眼一睁眼便会有大事发生,但此刻老人睁开半眯的眼睛,却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而是——

    某些事情已经发生。

    “嗯...的确,很多东西都有所不同...”林越点头承认老人的猜测,他相信对方口中的变化,绝不是“变帅”这种浅显的改变。就像是一只雄狮不会在乎身上的苍蝇,老人也绝不会因为外表而出言询问林越。

    他很清楚,老人能看见很多,甚至有可能比他自己看见的还要多。

    “这次来工坊,应该不是来观光的吧?”老人眨眨眼睛,却不料,仅仅刹那过后,那只眼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它想隐藏啊...

    “没错,我有事想要请教泰戈尔先生,您可以...”林越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目的,但被老人无情打断。

    “不可以,倒不是因为我不愿意,或是规则明令禁止,而是因为——他不在。”说出的话,让林越大失所望。

    “啊?这...那好吧,方便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他沉思片刻,便得出早应该得出的结论,泰戈尔是一位猎杀者小队的队长,平时肯定不会闲得无所事事。说不定,正是他如此想到的此刻,泰戈尔还在城外和暗夜生物厮杀呢。

    “我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我只是条工坊的看门狗。不过...为什么你一定要找他呢?野兽失控这种事,我也是可以帮你解决的哦。”老人语出惊人,林越身体微微一颤,空想并未落空,看来...他遇见的真的是一个高人。

    “如果你真的能帮助我解决问题,将来我有机会一定重谢。”林越迟疑片刻,终于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极有可能正是他的一场造化,无论如何,也不能浪费啊。

    于是,他向老人行礼“敬畏猎杀”,献上他的诚意。

    “重谢倒是不必,新鲜血液们的未来,本就该由我们这些旧时代的遗物来开拓,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少年。”

    “林·越,树林的林,飞越的越。”他实话实说,并决定以后只使用林越作为真名行走江湖,否则容易造成很多不必要的误会啊。

    [主要还是霜月我比较懒]

    “越吗,很特别的名字,就和你体内的那只野兽一样——已经不是中位了吧?”

    “中位?那是什么意思,某种超凡等级的划分方式吗?”林越突然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的无知破坏了谈话的气氛,这可是醍醐灌顶的现场啊,锐娅你怎么话只说一半呢。

    虽说他正在抱怨锐娅卖关子,但此刻的他,还是久违地思念起那个女人的音容,真不知道她到底会何去何从。

    “普通人便是下位新月,刚跨入超凡便是中位新月,再晋升便是上位,接着是下位残月,以此类推。”不过,好歹老人不是锐娅,他把话说得很清楚,至少林越瞬间就能理解。

    “原来如此,如果喝下霜龙血酒会让我晋升的话,那么现在的我,的确算是上位。”

    “霜龙血酒?你从哪里搞到这种东西的,偷的?”老人很是惊叹,不仅仅惊叹于林越的手腕,更惊叹于他身体的耐操,霜龙血酒竟然没把他喝死,真是便宜这个臭小子喽。

    他倒也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人生在世那么多年,他早就是个人精了。林越说这话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

    “某个药市,名字什么的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一个叫斯科的人给我的。他当时似乎不怀好意,但是很明显,喝下那玩意的我,不仅屁事没有,还得到了某些很牛掰的东西,像是超凡之力什么的。”

    林越根本不明白霜龙血酒的珍贵性,虽然它不像炎龙血酒那般稀世,但也不应该是他一个小小新月佣兵能接触到的东西,只能说,这次他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

    “斯科吗...我记得他是个生意人,手上有这东西也不足为奇,他本人也钟爱烈酒,真是暴殄天物界的专家啊。”老人似乎还认识林越口中的这个“斯科”,说到他的时候,脸上是并未刻意隐藏过的轻蔑。这些是林越默默记下的东西,只向他自己述说。

    “不管他如何暴殄天物,要是没人来帮助我这个可怜的...上位新月的话,我可是会连像他一样暴殄天物的资格都失去啊。”林越无奈地摆摆手,以开玩笑的姿态催促老人进入正题。

    “诶,你怎么那么着急啊,你甚至都不知道我这个师傅的名字,就像从我这里偷师?”

    “先生,年轻人都是如此,而且我这么着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需要我解释这句话吗?”林越反呛老人一口,破折号后的疑问句很是嚣张。奇怪的是,老人眼中没有任何气愤,他仍然笑着,只是捎上某种欣赏。林越非常清楚,这份欣赏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也不是谁的眼中都可以装下的。

    “刚才的尊重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吧,我现在已经看透你这个小子喽,不过我还是蛮喜欢你这样性格的后辈的,跟我讲话,倒也不需要注意那么多应有的礼仪...”

    正当老人说到性头上时,却总是有人要打断这一老一小之间的交流——来者是一个被黑斗篷罩着的男人,连面庞都藏在兜帽之下,所以林越看不清他的样貌,也判断不出他的年龄。

    “巴金斯先生,抒影向您汇报。”伴随着他曾经感受过的清脆空响,陌生男人凭空出现在林越与巴金斯的身旁,对方自始至终都呈半跪姿态,右手做兽爪状悬浮于左胸口,行礼“敬畏猎杀”。

    “当着这个后辈面继续说吧,他也是自己人。”老人,或者说巴金斯,他的表情严肃许多,似乎他很清楚对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一定是要专递某些很重要的情报。

    “如您所料,部分零碎的血光之影的确在城内游荡,但并未结社,身份目的不明。照您的要求,我并未打草惊蛇,连影子都没被抓住,当然这也导致情报的缺失。但是,我很怀疑,它们此行到底为何意。”

    抒影抬头端详起林越,迟疑片刻,继续说到。

    “眼下只可能有两种情况,壹:野种们找到突破口,冲进羊群掠食。贰:贵族们企图在暗处将苍白之城搅得天翻地覆,以各伯爵带领小队人马形成包围网,逐渐逼近王城。不论事实究竟如何,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还请您下达命令,拯救苍城于水火之中。”

    抒影的右臂微微颤动,即使林越看不清他兜帽之下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情绪有多激动。

    “不,壹:不安分的野种终会暴尸街头,因为它们本就不堪一击。贰:如果さくよるのはくしゃく(朔夜氏族的首领)真的要对苍白之城做些什么,我们根本不会听闻任何风声,倒不如说那些在平民之间流传的故事,是新月之夜本身放出的消息,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超凡放心。”

    林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はくしゃく”分明就代表着日语中“伯爵”一意,而“さくよる”多半就是下文中出现的“新月之夜”了。没想到继英文作为自然精灵语出现之后,日语竟然又用作称呼某位朔夜/新月之夜的伯爵,这一切竟是如此扑朔迷离。

    “这...敢问此话有何深意?”抒影大致已经猜到巴金斯的意思了,但他不敢妄下定论,毕竟要是他曲解了自己这位“大人”的意思,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到时候自己可是要揽下所有过错的,换句话说,他可不认为到那时候,自己会承担得起。

    “很简单,派人去朔夜古堡慰问一下伯爵大人,大家相爱相杀那么多年,再怎么说两座城邦之间也是有感情的,我想他也不会傻到随意开战...”说到这里,巴金斯将目光聚焦在抒影身上,对方突然虎躯一震,当下便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

    “所以,我觉得你一定能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你有这个能力。”巴金斯诡异地笑了,看得抒影心中一阵发毛,那一刻,他真想当着世人的面吼出一句话——老子没有这个能力!

    当然,他根本不敢。

    “这...不太好吧,我才刚跨入弦月啊...”林越看着他,发现这时候的抒影,像极了曾经学生时代被老师指派任务的那群孩子,嘴上做着无意义的反抗,下达命令的人早就做好半强制的准备。

    林越啊,已经猜到巴金斯会继续忽悠抒影喽。

    “工坊的所有弦月当中,就属你和雪音的空鸣耍得最好,可是她和她徒儿鬼斩去干活了,那你只能用你了呗。还是说...你想和前线的那群宵月交换一下工作?”瞧瞧这话说的,多有水平,抒影这回,无论如何也答不上这个问题了啊。

    他陷入沉默,一边苦笑着开口,一边做好那些做不好的心理准备。

    “空鸣再快,快得过龙炎吗?”他深得巴金斯的真传,现学现卖,问出一个饶是强如巴金斯,也答不上的问题。

    “我会在吹向北方的寒风里,捎上对你的祝福,剩下的咱就听天由命吧...”

    他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脊梁骨,抒影甚至向前踉跄好几步,差点就没能站稳。

    他无奈地抬起头,脸上满是肉眼可鉴的苦涩,几次想开口,最后也只剩下叹息。他很了解老巴啊,决定的事从不会改变——

    下棋的时候,从不会失手。

    又是一阵空响,抒影消失在原地,林越仍然没能看清楚对方的动作,只瞧见巴金斯眼中睿智之光闪烁。

    “越,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刚才的对话,你应该听不太懂吧?”巴金斯眯缝的眼睛端详着林越,以及他体内那匹桀骜不驯的野兽,哦...不,是圣兽。直到现在,巴金斯都能听见那些非人的咆哮,与自己心中的遗憾共鸣。

    “我问,你答吗?”对方说得很对,方才对话透露出的信息量,不是他这个小小新月所能理解的,“新月之夜”、“伯爵”、“野种”、“贵族”、“空响”、“龙炎”等等等等。他能看出里面的水很深,但根本连水的颜色都无法理解。

    或许,这就是为何,人们总称无知为原罪吧。

    “嗯...我就破例允许你问出一个问题吧,我会回答的。”巴金斯满是老茧与伤疤的大手,抚摸着他一脸的胡渣,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可以看出那些短小的胡须十分坚硬。

    “你究竟会问出哪个问题呢,真是令我好奇啊,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听罢,林越便陷入沉思,的确,他有很多问题都想询问巴金斯。但是,他最终只会问出其中一个,那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能让阅便人间的巴金斯触景伤情。

    “诶,您说呐,这混进城的血光之影当中,有没有好看的妹子啊,嘿嘿嘿...”林越笑得很猥琐,虽说这只是一句逗老人开心的玩笑话,但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他真实的心意。毕竟你想嘛,来苍白之城一朝,不泡个暗夜生物玩玩那真是暴殄天物啊,嘿嘿嘿...

    但是,林越的思考突然终止了,因为他很清楚地看见巴金斯唇齿微张,随即便默默颤抖起来。也看见五味杂陈在他的心底,让他来不及答上任何话。更看见他眼角滑落的泪珠,比淌血还要让人于心不忍。

    同时,他的眼睛也看着林越,看见的是他自己的青春缩影,看见的是某些跨越猎杀的执念。

    巴金斯的失态,一时间竟让林越有些不知所措。他敏锐地察觉到,此刻的老人,一定实在思念些什么东西,始作俑者正是方才出自他口的那个发问,像是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在他的胸口,让人难以自控地觉得心痛。

    以及,是那久违的幸福,沉重如同刀割,在巴金斯坚不可摧的身体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也不至于流泪吧,我只是开个玩笑,不需要这么恨铁不成钢的啊。”林越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巴金斯,或者说,他早就看到泪水的本质——爱,很多爱,不因岁月而贬值,而是因为错付而升华。

    “林·越,你说啊,人类真的有可能和邪恶的暗夜生物坠入爱河吗?它们真的有可能会爱上我们吗?我们又真的能有在这个时代去放任爱的勇气吗?少年...说出你的答案吧,我会帮助你走出野兽的阴霾的。”

    巴金斯就和变了一个人一样,林越竟然从这个老人看向他的眼中,读出一种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情感,“哀求”。是的,没错,就像一个被无力感填满一生空虚的老废物,在街边乞讨。

    真是奇怪啊...

    这一刻,二人不约而同,皆是如此想到。

    “站的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就更会不同。”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正义,那么说它邪恶就毫无意义。我从未认为任何暗夜生物邪恶,我们人类和它们,其实也只是生活在同一轮月下的众生罢了,可以因为某些事竞争相杀,但绝不应该给对方挂上某些极端的标签。最后,我想说的,只是这些问题共同的答案——万事皆有可能。”

    [罗翔永远滴神!]

    “只要,它们当中有一个和我有相似看法的‘异性’存在,我觉得,我就有机会能泡到她。”

    林越装作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出的话却早已令老人震惊,因为这些想法,正是和他这个老得快死的老头不谋而合,或许他的身上,真的具有某些特质,让很多东西成为可能。

    他可能真配得上那条我都走不下去的道路,但...我是否应该把选择的权力给予他手,毕竟它是他的野兽啊...

    “老朽如今已经很难遇见你这样的人了啊,让你这种人被野兽吃掉可真是可惜啊,看来我真的得帮你一把。”巴金斯离开倚靠着的门卫室墙壁,脸上的泪痕迅速被超凡之力蒸干,林越便再也没法从他的身上找到一丝方才的影子了。或者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再度成为他自己了。

    不,死了就死了吧,大不了我负责除掉野兽。如果给他选择,他便不会做出任何选择...

    “少年,现在,让我们谈谈正事吧。”巴金斯裂开嘴笑了,这次,他决定好好赌一把。

    “记住,你必须得赢,否则便是死路一条。”老人睁眼望向少年,林越本能地感到不对劲,随即便是一阵困乏之意以及眩晕感,印证了他那来自直觉的猜想。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就这样昏迷,后脑勺正栽向地面。

    也正是他倒下的这一刻,老人化作一道残影,巨响激射而出,他踏出空鸣——

    凭空出现在林越身边,接下那因失去知觉而向后倾倒的身体,露出一个神秘微笑。

    他的心里比林越本人都更清楚,接下来,将会有一场恶战等着他。但不知为何,他对于怀中的少年,有着极佳的信心,他相信他一定会取得胜利。这一点,必定会与当初的自己截然不同。

    巴金斯从这个昏睡的少年身上,看见很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一个,绝对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小伙子,又来我们这里吃晚饭?”林越卖力地从人潮中挤出,踮起脚尖走进米粉店,这时候,绝对少不了老板娘的亲切问候,这或许是他唯一能藉慰自己的事物了。

    腾腾热气浮上眼前之人的面颊,勾勒出她的五官,那是一个老妇人的脸,即使有着一头乌黑光亮的头发,也遮不住眼角渐深的鱼尾纹。她会看着林越一天天长大,他也会一天天看见她变老。

    “嗯,家里没人,不如在店里以粉香为伴,随便还能让你们监督我写作业,蛮不错的。”声音从左侧传来,而林越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飘向右侧,那里正坐着一个打着淡妆的清纯少女,林越对她有一星半点的印象。

    她身旁很罕见得没有任何人,这令林越有些诧异,平日里这种女孩总是被众星捧月,这次是...

    “你自控力真好啊,换做是我儿子,绝对没法像你这样认真学习。”只是,他终究没能思考下去,老板娘不合时宜地打断少年永远留在脑海中的种种幻想,他忙于应答,也苦于应答。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的儿子一定也有我远不能及的优点。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他习惯性地谦虚,此刻,少年明明应该乐于微笑,你却无法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笑意,只有——

    两三分的腼腆,毕竟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了,那个女孩正毫无忌讳地看向自己,这令他不知所措。

    所以,他以尽量快的速度上座,坐在距离门口最远的那个位置上,并且紧紧贴着内侧的墙壁。

    他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或许在等待他坐在她身旁,等待有人主动去搭讪”,只是,他不敢去相信,他就是那个她在等待的那个少年。他不认为,他和他的一切,配得上任何女孩。

    这所有,都恰似那夜的星光,告诉他苦难的答案。

    所以,他得再加把劲。

    熟练地从黑色双肩包内部拿出各类学习用品,林越便感觉这世界的一切都将变得冰冷,只有他的心和笔纸仍然炽热如初。这是奇妙的体验,也是值得享受的幸福。

    终于,他的扑克脸上,久违地绽放出微笑。这是他唯一应该做的,也是现在的他,唯一做得到的东西。他很感谢生活,让他能找到一些什么东西,来填补心脏的空洞和虚无。

    虽说,这或许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那是最后一次,他看向自己持笔的双手,它们...

    诶?我这么只有一只手啊...

    那一瞬间,林越望着自己缺失的左臂,思维仿若被自天而降的雷霆击中,惊骇不绝地溢出。

    不过也是,一直以来,他不都是只有一只右手吗,那只陪伴自己长大的右臂,早就因那场事故消失了...不对啊,到底是什么事故来着,emmm,我记性真的有那么差的吗?

    林越揉揉昏沉的脑袋,并未意识到任何地方不对劲,只觉得冬日于脖颈间漂流的寒风,多少有些不真实了。

    他抬头,迷茫地眯着眼睛,望向老板娘所在的方位。但是,出现在他眼中的,却是那个女孩,他回头侧目看着林越,他也下意识地同样看向她。

    女孩的双眼,仿佛有着某股神奇的魔力,让林越根本移不开眼睛。

    女孩俏皮地眨巴眨巴她的单眼,朱唇微张。这在林越看来,竟是如此迷人。

    只可惜,这偏爱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林越想起她躲在学校的角落一个人抹眼泪,泪水既能花开她的妆容,也能激起他的同情心。

    或许她只是在报答那时候我对她的鼓励吧,总不可能是...

    林越自嘲一笑,没发出任何声响。

    片刻之后,老板娘从锅台之后端出两碗盛满温情的烫粉,分别摆放在二人的“书桌”之前。而这沉默不语的二人,却早已沉浸书海无法自拔,只有林越还有功夫空出一部分的思维,去描绘少女的背影。

    往后的夜里,无论如何,他们都将相伴着前进——

    真是幸福啊...

    那一刻,他确实这样想到。

    “小伙子,吃什么啊?”林越听见老板娘向着店门口的模糊身影发问,但是他却丝毫不会在意,因为他并不认为任何人会和他有关,包括...刚才的那个女孩在内。

    得出这个结论,已经用光他所有的力气,你是多么可悲啊,此时的这位少年。

    “指着他干嘛,我...”老板娘诧异的声音有些刺耳,打断林越刚刚凝聚起来的精神,他不悦地抬起头,看见令他终生难忘的场景——

    一个形如野兽的少年,正在锅台的另一面昂着头,食指直挺挺指向林越的脑袋,兽瞳中满是对猎杀的志在必得。

    “上一次是你运气好,这次我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没错,来者正是圣兽,这幅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林越的心中激起万丈波澜,似乎就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绝境。

    “你必须得赢,否则便是死路一条。”突然,他想起巴金斯的这句话,当初听来甚至有些一头雾水,但是此刻,一切都已清楚明晰。所以,他——林越,不可能再一次落荒而逃,也不可能再一次输得一败涂地。

    再怎么说,他也是未来的猎杀者啊,怎么能因为心中的野兽就停滞不前呢?

    而且,背靠着墙壁,林越TMD也没法逃啊...

    [其实最后一句才是实话]

    “你TM就是条该死的畜生,嚣张什么啊,混蛋!”林越随手抄起墙边的铁扫帚,便猛然踏出脚步,向着圣兽奔去,沿途看见它眼中的那抹出乎意料,林越的嘴角顿时勾起一抹弧度。

    “默言残蝶隐谢花,哀怜荷鱼织贰家。阮弦只叁吟赊酒,婷莫痴愚蔑韶华!”林越好歹也是个读书人,随口几句妙手偶得的贤者诗篇那不是轻而易举?只是,这野兽之父海尔辛到底承不承认这牛逼class的“越式文学”,还是个未知数。不过,他现在倒也真的是有些无计可施,死马当活马医吧!

    然而,他的文采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林越周身激射出一条黑色的锁链,先他一步向圣兽袭来。

    谁知道圣兽,也只是报以一个不屑的微笑,随即便是无数条更迅猛更粗大的金色锁链,齐齐缠绕成同一股,轻易便将贤者诗篇构成的小儿科锁链绞碎,再化作长鞭把林越抽倒。他不受控制地砸向饭桌,脑袋栽进那碗烫粉里。

    “我TM...?!”一时间仿若深渊之焰冲出七窍,林越觉得很气愤,这是因为他感觉自己被骗了,贤者诗篇明明没有任何卵用;一方面,他又觉得灰心丧气,因为他发觉这次尝试,只让他收获了一头炽热的拖把。

    炽热的拖把...这究竟是哪个傻逼发明的智障词汇啊,简直就是有那大病!

    “在血轮月圣银的改造之下,我早已突破野兽的极限,晋升为更高维度的暗夜生物。换句话说,你觉得像这种海尔辛用来敷衍你们人类的贤者诗篇,可能会对我起任何效果吗?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圣兽亮出右手的五指爪刃,摩擦着一侧的墙壁,发出刺耳的尖锐噪音,带起阵阵冰蓝色寒芒,便浩浩荡荡向着林越杀来。

    好家伙,NM跟老子玩角色对调?

    当然,林越也不可能任其宰割,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不容许主权被挑战的林越?他愤怒地再握紧扫把几分,虽说这武器可能并不合手,甚至都算不上是任何形式的“武器”,但林越好歹也是有过用晾衣杆插爆可爱小正太经验的男人,就是用一根女人的头发,他也有信心!有信心能...

    去TMD老子没有信心!

    想着对方一脚抽翻自己十几米远的惨痛经历,以及左臂被撕碎的深刻教训,林越顿时恨不得缴械投降,跪下来给这位圣兽姥爷磕三十三个响头,毕竟他可不想再失去另一只手臂了,哎...

    只可惜,就连不愿相信事实的他也清楚,此战,不是林越死,就是圣兽亡,他只能背水同另一个自己杀个天昏地暗。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妹子等着他泡呢,林越又怎么能在这里倒下!

    [笑死根本泡不到]

    林越发动技能“铁扫把斜上左斩”,声势竟是如此的骇人,此刻的他,叫得根本就是比床上的女人都响!

    圣兽却不慌不忙,只因为它知道,林越的起手式绝不会骗人。它使用技能“完美招架”,以右手指刃的弧弯外侧,轻易就接下来自铁扫把的斩击。

    扫把当下就被指刃攻陷一半直径,眼看就要被爪刃切断。

    更疯狂的是,圣兽似乎还不满足分出胜负的速度,竟使用另一只空闲的左手主动出击。他当下便施展技能“格挡反击”,寒芒在第一时间,就有如闪电般在他眼前划过,断了...断了!林越在这场战斗中,作为男人尊严的唯一事物,竟然就这么被圣兽残忍地折断了!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不对啊,这家伙也没有“人性”啊,他本来就是个畜生好吧!

    见罢,出于无奈,林越只好临时变招,面对自己的门户大开,他没有任何形式的防御,反倒是向以追加的“钢管斜上劈”向圣兽发难。瞧瞧这舍弃一切的斩击,他分明是在化进攻为无懈可击的防守!

    不得不说,这个策略...几乎没有任何卵用。因为圣兽仅仅是扬起脚跟,看准时机一踩,铁棍便再次折断,林越的双手也在那一刹寸步难移。

    “踩刀”!竟然是“踩刀”!圣兽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刻,终于久违地使用出起源于《只狼》的技能踩刀。呜呜呜,安德烈后继有人啊,霜月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没错这个特沙雕的解说人其实就是我千秋の霜月]

    “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知如何使用,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理智’吗?依我看,这样的话,你们人类倒不如同我们暗夜生物一样,抛弃理智,步入疯狂!!!”圣兽咆哮着,一个蓄谋已久的上钩爪,深深没入林越的胸口,他的咽喉泛上一阵热血,最后全部喷吐在圣兽的脸上。

    “你的心脏——”最后一刻,林越看见它几近疯狂地舔了舔嘴唇,带走几朵来自林越的血花。

    “由我收下!!!”随后,他便失去所有知觉,连那只紧紧攥在心头的大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他是否愿意,他都将遁入虚无——

    梦境世界,圣兽双手合力,像掰面包一样将林越撕成两半,沐浴于鲜血之中。

    “可笑的人类,脆弱得不堪一击...”圣兽望着林越破损的人类身体,不屑地笑了,脸上正洋溢欣喜——

    但那终究难以持续。

    “你TM说谁不堪一击呢!可别太小看你的主人我啊!啊啊啊啊啊!!!”按常理来说,从腰间被斩断的人类男子,是不可能还有任何可能发出任何声音的,但是,很显然,此刻并未愿赌服输的林越,不在这所谓的“常理之中”。

    毕竟只是场梦境,死而复生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吧。

    林越包括左臂在内的肢体横截面,分别冲出数条锁链,和方才圣兽所使用的金色锁链如出一辙,林越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这神秘的金色锁链,正是同时潜藏与二人心底的——

    血轮月圣银,这种神奇的超凡材料,是三种各不相同的神力融合之后的产物,拥有创作不可能的潜力。

    也就是说,二人仍然是那个最为成功的试验品。圣银赋予圣兽抵抗贤者诗篇的能力,并且也赋予林越梦境重生的能力,结果便是,在些不死不休的战斗当中,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

    或许,这才是亨利真正的用意也说不定。

    只可惜,迟钝的林越,并没有在一瞬间就看透所有辛秘。他只是找到了勇气,那个可以让他不再对圣兽抱有任何恐惧之心的勇气,即传说级被动技能“梦境复生”。

    林越周身爆发出的金色光辉,晃得圣兽根本睁不开眼,并且刹那间就被随光芒而起的超凡气浪吹飞。同时,最长的一条锁链,直直冲向百米之外的某处街角。在那里,有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只人类左臂安详地在那里沉眠。

    而它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将因锁链腾飞而起,若迅雷般被拉向即将恢复至最佳状态的林越跟前。

    一阵血肉纠缠之音过后,一个少年在倒塌的粉店废墟中出现,他有着一头暗夜般的中长发,没有任何形式的束发装饰点缀其上,以至于有几撮最桀骜不驯的刘海,仍然随狂风在他眼前起舞飘荡。

    “Roundtwo,sonofbitch!”圣兽才刚在气浪中站稳腿脚,立马就看见林越朝自己飞奔而来,速度和方才大相径庭。也对,普通人和上位新月的差距,可不是一点两点。

    现在的他,或许有能力同圣兽一战——至少他自己是如此认为的。

    他只手潜入虚空,携取其中一条金色锁链,紧紧缠绕于右臂之上,奋力转动身体甩出锁链。“长鞭”自上而下砸向敌人,带起伶俐的破空声。

    —轰隆—

    灰尘四起,圣兽的身影在“战争迷雾”之中跃动,林越猜想他可能是轻易避开了这一击,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或许算得上是有些局促不安。

    直到半晌过后,他瞧见它趴在锁链一旁的石制地板上,双爪绽放出的是冰蓝色的光辉,正紧紧攥着自己的锁链,有烟无伤定律在此刻被二人亲身印证。

    “不管多少次重启,都是同样的结局!!!”林越只觉得锁链上传出一股无可抗衡的巨力,转眼间他便失去了平衡。刘海的缝隙中,是圣兽如同孤狼般向他奔袭而来的身影。

    它在林越眼前高高跃起,右爪带起伶俐的破空声,直取林越才刚刚恢复如初的心脏。

    不过,这次的结局,自然会有所不同。

    上位新月的作用,在此刻得以展露,林越跌跌撞撞地避开了这道爪击,眼前的五条指刃寒芒,恰似夜里陨落的繁星,斗转星移竟在他的眼前。

    利刃撕碎布料的声音在二人耳畔被劲风吹响,林越的右侧胸口转眼间就多出三道爪痕。超凡之血正逐渐从布料的缝隙中渗透而出,金灿宛若艳阳,与天边渐升那轮明月相映,和这个世界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

    圣兽见罢,不屑一笑,正如他所说,不论林越能多少次重启,大败却已成定局。

    双脚如蜻蜓点水般拂过地面,石板应声炸裂,它止住原本下落中的身体,并决定绝不给予林越一丝一毫的喘息时间。圣兽将步步相逼,直到林越的灵魂在它的注视下颤抖,比起身体,先一步在他的眼前崩溃——

    其实它也无计可施,在血轮月圣银的阴影笼罩之下,他只能做出妥协。

    但这对于林越,绝对谈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面对林越的后撤,圣兽并未有任何犹豫便垫步上前,高高扬起左腿,旋转着向林越袭来,最后一刻竟是化作天底下最精妙的弹簧结构,肌肉在刹那间完成收缩,小腿像道闪电般弹射而出,绷直的脚背抽击在林越的腰腹上。圣兽听见对方发出一阵吃痛的惨叫,看着林越被自己的鞭腿吹飞,一句话也没说。

    PAKA一声,林越的脊背当场折断,他的整个上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活像块臭皮蛋在你眼前乱晃。

    然后,“皮蛋”一头栽倒在马路上,痛苦地呜咽起来。仅仅一招,圣兽便再次剥夺了林越的所有行动能力,现在,他甚至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植物人。

    “我说过的,不论重启多...”

    圣兽还在悠闲地踱着步,恰巧一辆小轿车飞驰而过,来不及紧急刹车,右侧的前轮硬生生碾过了林越的脑袋,粘稠的金色血液喷涌而出,让轿车根本控制不住方向,刺耳的刹车声终于迟迟响起。

    圣兽的脸色,可见地狰狞起来,因为他很清楚,甚至可能比林越本人都要清楚,他又一次错失良机。

    然而...

    时光这次在二人眼中倒流,一切又回到最初,林越走进第六中学对面的那家烫粉店,一切和梦境的开始毫无分别。直到林越和圣兽心中,逐渐升起的同一份凝重出现,他们才终于意识到某些东西。

    “小伙子,又来我们这里吃晚饭?”

    林越并没有理会老板娘的亲切问候,而是撒开双手往相反的方向狂奔起来。与夜色共舞的外套衣摆,打翻她刚盛好的烫粉,那是为他而准备的烫粉,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享用。

    因为,是时候猎杀了。

    道路两旁铺满银色的月华,灯光映在林越的星瞳里,他又一次站在这片大马路上。

    面前正是那匹野兽逐渐逼近的暗影,在车流中肆意穿梭,每一次前进都带起一阵柏油石块破碎的炸响。林越就这样看着他,微微曲起颤抖的双腿,嘴上好不容易凝聚出一刹碎笑。

    “没错,生吃!!!”

    暝夜激射,超凡相杀,绽放出炽金的锁链,醉梦生死之间织就兽血乐章。

    ......

    绿藤缠绕的火柴盒小屋内部,上一代的“头狼”不知何时起,便当上了曾经的他最唾弃,但今天他又十分庆幸的坊犬一职,这不禁叫人感慨,岁月竟是如此可畏。

    这个门卫室绝不超过十平方米,就连楔之界域上最矮小的智慧种族看了,都会嫌它拥挤。或许,也只有像巴金斯这样谦逊的老人才能知足吧,换是其他任何人都会消受不起。

    红彤彤壁炉正在工作,里面盘叠着的柴火,片刻不停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也正是这些声音,在能把水蒸气都冻成玄冰的苍城严冬中,驱散一天积蓄的寒冷与惆怅,让“家”与温暖的气息,充斥整个身体。

    但是,好巧不巧,这里有一块黯淡的书桌,而书桌前,是两把同样黯淡的椅子,在摇曳火光的映照下,投射出两袭剪影,像童话故事里的魔怪一样,不顾一切舞动扭曲的四肢。

    椅子上坐着一老一少,一位在沉眠,一位在挥毫。

    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家”,而他将要失去的,也正是他的“家”。

    心中没有家,哪儿都不可能是家。

    书桌上摆着一张镀金的长方形信纸,四边连四角,皆是遍布着火红色的美工花纹,看起来既名贵又高雅。明明将要从工坊寄出,你却无法从上面找到任何一点形似绿藤的图案,因为这是以“巴金斯”的名义寄出的私人信件。

    老人手中的墨鸦羽毛笔在信纸上游走,写一会儿,就要停一会儿。鸦羽渗出的笔墨也在超凡之力的作用下,写了又删,删了又改,改了再写。主人的灰色眸子里,可以看见很多的深思熟虑。

    “尊贵的伯爵夫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他握笔的手又开始抖了,甚至还有些觉得喘不上气,这些是很多年前就有的老毛病,跟她写封信,TMD简直比连续击倒十位剑术大师还要辛苦。于是,他看向暝木所建成的灰色墙壁,那里挂着陪伴他几十年的爱剑,期望寻求一丝内心的平静。

    然后,他再次握紧了笔杆。

    “浅夜已经持续了43年,保守估计,这可能是极夜历八千多年以来,第二个横跨世纪的猎杀之夜。平生种和血光之影之间的仇恨,直到现在都在随岁月发酵,恰似你我二人之间逐渐淡漠的旧情。”

    写到这里,他魔怔似的陷入长久的呆滞,仿若神游天外。直到半晌过后,他才心虚地看向屋内的另一把椅子,见少年并未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才向着墙边舞蹈着的人影挑挑眉毛,继续陷入那些伴随他一生追忆和沉思。

    许久,一阵憨笑,他自嘲地叹了一口气,缓缓用拇指尖抹去“恰似你我二人之间逐渐淡漠的旧情”这句话。整个动作中,以至于最细微的震动,无不流露出当事人的无奈,有气无力得让人心疼。

    “我很担忧朔夜古堡和苍白之城共同的安危,因为我不清楚愚人和伯爵到底能互相隐忍多长时间,倘若大家不顾一切开战,没有任何一方能占到便宜,不论是血影还是平生种。所以,我希望你能多劝劝尊夫。”

    在壁炉烈焰的炙烤之下,少年头顶积存的白霜多以消散,化作晶莹冰露滴落,渗透进二人脚下的木板缝隙之中,发出饱满的“滴答”声。巴金斯细细倾听每一滴雨露的心声,下笔便能做到无惑。

    “岁月宛若流水,一去便不再复返,少年的我过于狂傲,曾对太多不屑一顾,直到我失去一切,愚钝的挣扎也只为徒劳。如今,你仍然无负血影之名,留得一寸芳华在楔之界域,而我,却已风烛残年...”

    巴金斯脸上的笑容,撑起又垮下,垮下再撑起,是那般滑稽可笑。

    “玖言她...还好吗?”最后,他另起一行,只写下这么一句话。

    他相信她能明白,她一直都是这么细腻的女孩。

    “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说过一句话,其实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如果我们将来有了个可爱的小女儿,就叫她玖言吧...’我不明白你有没有履行诺言,但是...我也不配让你履行,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履行过彼此之间的任何诺言。”

    巴金斯颤抖着放下羽毛笔,左手死死扒住脸颊,撑在书桌上。

    重重长舒出一大口气,再猛吸一口气,好像是在用冬日寒风替自己迟钝的脑袋提神。

    但是,玻璃银边四格下悬窗紧闭,明明溜不进任何冷空气,否则它便是与它原本存在的意义背道而驰,而它的设计者和制造者,显然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不过,无论如何,老人都重新拿起了笔。

    “如果她真的继承了这个名字,将来一定会嘲笑她的父亲吧...总之,我希望你们母女能一切安好。”

    老人痛苦地皱起眉头来,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但却什么也没说——

    这究竟是为何?

    “对了,抒影可能要去你们那边做个客,可别让炎龙先生把他烤啦...”

    自此,这封有些拖沓的信,终于草草结尾。落款的倒影,停落于巴金斯的眸子正中。

    “平生种·野兽·上位满月·巴金斯”

    他将镀金的信纸屡屡平,目光凝在林越的肩头,神秘地笑了。

    他不仅相信林越是个优秀的斗士,更相信他将会是一个完美的工具人。

    自然,我也应该助你度过难关...

    少年的眉头拧成疙瘩,四肢不断在荒木黑椅上挣扎抽动,要不是胸口正前方有书桌抵着,他可能早已摔倒在了地板上。有一说一,苏醒之后,他还真的得感谢巴金斯的细心——

    前提是他有机会苏醒。

    巴金斯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掂起脚走进林越身边,目光停落于他衣领缝隙中露出一角的黄铜怀表。于是,他轻轻勾动手指,整个怀表连带表链,便自行离开林越的脖颈,凭空悬浮在巴金斯的身前。

    真是可怜的小鬼啊,连怀表都没有镀金,就这样还能泡到普遍沉溺于奢华中的血影?

    他在心中替自己空虚廖寞的灵魂打趣,一时间,颇有股孤影自怜之息寻颊而来。

    表盖缓缓向上翻起,在超凡之力的冲刷下,其上的灰尘杂质被尽数剥离,但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巴金斯默念出表盘上显示出的时间,便觉得捌时壹刻已经够迟了,当下便犹豫起来,是否要将林越从猎杀之梦中唤醒。

    “滴答~滴答~”雪水落下的声音从未停歇,甚至有些频繁得吓人。巴金斯冥冥之中觉得不对,定睛一看,原来滴落根本就不是什么冰雪融水,而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林越全身上下不断冒出的虚汗取代。

    但是,他没有任何慌张,如他所想,林越接下来的结局,无非只有胜利和死亡两项。而在他死亡之后,取代他进驻身体的那匹野兽,自己随手便能轻易解决,根本连吹灰之力都用不上。

    倒不如说,全天下能让他认真对待的家伙本就不多,只要不把那群蔑视众生的神灵算上,并且将那几只会喷火的飞天蜥蜴排除在外,他就可以向你保证,这样的家伙甚至不过十指之数。

    当然,这也只是单纯比较实力之后得出的结论,要真算上各种变量,说实话,林越可能还真的能算得上是这样的家伙。甚至于,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单纯比较实力,巴金斯都得敬他三分。

    不过,这些在此刻,都只是无人知晓的辛秘。毕竟,就连神通广大的头狼,也不可能猜透命运,哈!

    “少年,那一定是场恶战吧。”

    长梦之后苏醒,林越的眼神已和几小时前若判两人,不再像是一片耀眼的紫色星空,而是...一滩不会再荡起任何波纹的死水。他一句话也没说,这这样沉默地看着天花板,巴金斯率先开口。

    “没错,我败了,败得彻底,被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唯独赢回一只左手。”他颤抖着伸出左臂,晃在二人眼前。一时半会,他甚至无法猜透他为何会颤抖,直到瞧见林越的双眼,巴金斯才意识到那正是因恐惧而生的颤抖。

    或许,还不止是恐惧在作祟。

    巴金斯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年,纵使心中有无数不解,也没有贸然发问。

    林越双手搭在桌面上,微微向前发力,椅子在地板上滑过两三尺的距离,发出沉重的噪音。他缓缓从木椅上站起,环顾四周,发觉这里正是工坊大门口旁的门卫小屋,终于才敢暗自松一口气。

    “战败还能活着回来,运气不错。”林越接下空中悬浮着的老旧怀表,双眼猛地燃起怨念的火焰,不仅是对圣兽生出的惧怨,更是对巴金斯升起的愤怨——正是因为这个老家伙擅自替自己做决定,我才会遭受数个小时的猎杀酷刑!

    然而,他只是将指甲咬进手心的嫩肉里,除了暝夜刘海下噬人的目光以外,没有展露任何不满。他很清楚自己和老人之间的差距,他不仅记得老人是如何只用眼神就让自己陷入沉睡的,还看见墙上挂着的黑紫色双手巨剑,绝不是他能轻易挥舞得动的武器,而它出现在这里,却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他的剑。

    他已经冲动很多回了,绝不能次次都冲动,特别是这次,他将无法承受冲动的结果。

    “那只是你的虚张声势”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出现一个四方脸的老头,整个脑袋上除了皱纹什么也没有。然后,他向着林越说出这句话,说出这句他曾经向维奇说出过的话,当头棒喝。

    如果他现在挥出拳头,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无法战胜强大的圣兽,所以便只能在现实世界寻找存在感,将一切怒火、恐惧和无助发泄在弱者身上,虽说这老头也不是什么他林越能战胜的弱者。但是,无论如何,当他脑海中出现“战斗”这个不理智的想法时,他就如他所说,彻底败给了心中的野兽。

    好歹,他没将这想法付诸于现实,算得上是虽败犹荣吧...

    他找回几丝仅存的自信,决心做出最正确...不,是那些让他无悔的抉择。

    “老家伙,你认识亨利吗,就是那个从事非法人体研究的混蛋。”林越早已在心中斟酌很长一段时间了,预想出无数种结果,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难道说...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幸运,没想到啊没想到。”老人的身体生出一阵兴奋的狂颤,那一刻,林越甚至有些怀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野兽狂人。

    “少年,真是辛苦你了啊。”仅花费数秒时间,他便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这和维奇大相径庭。

    “此话怎讲?你还真知道亨利这个名字?”他有些不敢相信,小小一条看门狗竟然会知道那么多——不对,我好像也从来没把他当成过看门狗啊,不过还是不能排除他是在诈我,谨慎才是唯一胜机!

    “圣兽我都一清二楚,你怎么醒的,我自然也可以猜到——你啊,也太小看初代的头狼了。”巴金斯卷起镀金的信纸,神秘一笑——不对,他好像一直都在笑,所以咱好像也不能说他什么时候有笑。

    “我真的有被它吊起来打,它简直就TM是在碾压我!已经数不清我的手脚被它来回拧了几圈了,不论重来多少次都是输,贤者诗篇也不管用!我不清楚野兽和圣兽的区别,但是我真的狠死这只怪物了!!!”林越好不容易找到倾述对象,一时间,他的咆哮声在屋内来回晃荡,不停地撞击在墙面上。

    巴金斯却波澜不惊,脸上没有任何因咆哮而起的表情变化,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噪音,和林越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像一个个巴掌一样扇打在林越尚且稚嫩的脸颊上。

    “当然,我其实更狠那个弱小的自己...”转眼间,他便泄了气,再也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但是,他不也因为血轮月圣银,没法真的对你做些什么吗。”见他没再说话,巴金斯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作答。

    “也正因为那些该死的金色锁链,连海尔辛的贤者诗篇都不起作用。所以,我才会败得那么彻底。”林越不屑一笑,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抒发对谁的不屑,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这一笑是笑给他自己看的。

    虽败犹荣个屁!

    “不,我看你是错得离谱——”巴金斯脸上的笑容更盛几分,林越只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他和这场谈话,都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

    说句实在话,他不怎么喜欢这种感觉。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法掌控这场谈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将掌握这场谈话。

    “你根本就没有输,相反,是圣兽它才败得彻底!”巴金斯的脸色猛地一变,仅一瞬,便从一个温文尔雅的老书生,成为大半辈子都沐浴于鲜血之中的“头狼”巴金斯,饶是林越早有准备也被吓了一跳,以至于接下来的话语,很轻易便能让他虎躯一震——

    “你通过战斗夺回了你的左臂,而它呢?什么也没得到!所以它才最后放弃对你的折磨,因为它终于察觉到:它根本无法在那个世界影响现实中的你一丝一毫!”巴金斯语出惊人,三言两语便道出林越从未注意到的事实,刹那间有如醍醐灌顶,他只觉得身体说不出的轻松。

    “如果你真的只是因为皮肉被撕扯,血性被侮辱,灵魂被碾碎,就垂头丧气成这样。那么我想,或许是你憎恨着的圣兽高看你了,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主人竟然会因为这些东西,就像个从未经历过任何风浪的小鬼一样,从此一蹶不振。”对于林越的不屑一笑,巴金斯同样回以不屑一笑,威力显然远胜林越的笑;对于林越怨气满满的那声“老家伙”,巴金斯同样回以一句“小鬼”,打击的程度显然要大大超出林越的讥讽。

    林越目光呆滞地望着巴金斯,看见他衰老却又炯炯有神的深灰色眼眸,死死盯着他和他心底的野兽,浑身张嘴都说不出一句话。

    “师傅!请告诉我该如何战胜那匹野兽!”林越当场下跪,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此刻,你却没法从他脸上找到任何一丝应有的犹豫疑难,这一定是因为,少年找到了比黄金更重要的东西——

    胜机,唯一的胜机;精髓,猎杀的精髓。

    “师傅倒是不至于,我也教不会你如何战胜圣兽,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出乎林越的意料,巴金斯不合时宜地泼了他一盆冷水。他还真猜不出巴金斯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您已经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是千金也买不到的珍宝,即使你不愿意帮助我战胜它,我也愿意担任送信人一职报答您的恩情。”林越早就发现巴金斯手里揣着的那张信纸信,当老人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老人。而这张无数次在他左右手心来回翻转的镀金信纸,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可乘之机了。

    他很清楚该如何讨巴金斯欢心,唯独这一点,他无师自通。

    “嗯...没想到你眼睛还挺亮。”巴金斯扬起脑袋,手心划过满脸胡渣,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他一边思索,一边于屋内徘徊片刻,最终将卷好的信纸塞进封套当中。

    说来也怪,若单看形状,这信纸封套便像是袖珍般的黄铜卷轴套,长短约为分米上下,暗金色的镀层上缠绕着一只紫色蝙蝠剪影,将它与林越印象中任意一只蝙蝠做比较,尾部轮廓也会显得特立独行。

    与其说它是某种蝠尾,倒不如说它是根由无数骨刺向身体内侧延伸构成的骨质龙尾。只看末端的话,这“龙尾”便像把短剑,倘若于整体相看,它便会成为一柄妖媚的链剑,仿佛时刻准备痛饮沙场之炽血。

    而蝠龙腾飞的背景板,是一轮刺眼的满月,月华在它周身都映出一圈银色轮廓,并且照亮蝠龙口中携着的一支“蓝色妖姬”。绿色枝杆上没有任何玫瑰花应有的针刺,似乎与蝠龙相伴,它便会长久平安。

    只可惜,无论朔夜家纹的寓意有多么浪漫,女主人死寂的心也难以被其打动。

    “那可是专为您擦亮的双眼。”林越收回漫无目游走着的目光,转而正视巴金斯的双眼,当即拍出五香麻辣屁。

    “将这封信送往暗夜死吻刺杀者协会的总部,那里会有人负责真正的送信人一职,你就好好当个跑腿的吧。以你现在的三脚猫功夫,要跨过“荒原”,未免也有些太不自量力了,油嘴滑舌的小子。”

    巴金斯以嬉笑掩饰悲伤,伪装出一副被马屁逗乐的滑稽模样,这份滑稽,在他眼中竟是那般破绽百出,以至于最后他根本不需要强迫自己笑。因为这笑已不再是随性的嬉笑,而是刻骨的嘲笑。

    对自己的嘲笑。

    “嘿嘿,这就照办,绝对比对待女人还要小心翼翼~”林越拿出藏有苍白之城地图的卷轴套,先从二人所处,也是他来到异世界之后唯一踏足的“极剑管辖区”开始寻找,最终锁定一群啃食腐肉的墨鸦。

    巴金斯望着此刻的林越,又一次看见少时的自己。

    只不过,另一位少年手中捧着的,不是此刻林越正翻阅的“白夜雾都”全境地图,而是包含苍城在内,整个楔之界域的地图。那一年,他刚刚于工坊的新血炼狱中夺魁,好不容易走出城墙,眼前却是无尽的猎杀在等着他。

    那一刻,他是多么怀念三大家族庇护之下的平民窟啊,纵使功名尽收,见识过墙外的世界后,谁又能再像儿时一样,不顾一切地享受惬意生活呢?不知怎的,巴金斯看着林越,双眼难以自控地流露出嫉羡之情。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刹那间,他回想起这句来自海尔辛的贤者诗篇,用在此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相信会有人把这些事告诉少年的,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所以他也只是默默将信封递到他的手里,看见他好像是满怀诚意地接下,心里不屑一笑。

    在脑海中无数次演练好未来的路,他转身向屋口走去,渐与温暖的壁炉愈行愈远。直到他推开那扇有些沉重的暝木平开门,“白夜雾都”拾贰末月的寒风才开始痛吻他的脸颊,北风呼啸的梭梭声在耳边划过。

    “喂!想知道战胜它的方法吗,少年?”林越本已做好了徒劳无获的准备,谁又能料到,正是这最后一刻,巴金斯叫停他的步伐。

    “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送完信你也会欠我一个人情!”贰人的声音几乎要化在风雪当中,以至于他们必须地扯着嗓子讲话才能正常交流。

    “你得学会与他共存!而不是成天想着怎么杀他!”林越终于在最后一刻听到了对方的答复,他的心里其实早就有类似的猜想,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他也懒得再转身做出什么得体的回应,便一头扎进那片白茫茫的世界。

    “行!我谢谢你啊!”

    待林越在风雪中走远,门缝间才开始渗进几丝冬季冰霜。这抹冰蓝竟宛若活物,静悄悄地钻进屋内,像是只无孔不入的水道青皮鼠,兴许连壁炉也无法轻易斩断它们前进的脚步。

    苍城的雪在12月总会越下越大,直到来年正月路边的楔粼花盛开,白色风暴才会有所好转。

    而今年,一定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