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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极剑辖区正下着轻柔的细雨,所以沿途盛开的不止是楔粼花②。

    ①:小说中的原创花卉,花朵需要适宜的温度才能盛开并存活。

    ②:还有因行人踏过而飞溅而起的水花。

    前方便是公交车站,坐12路,在第13个站台下车,此行的目的地“温酒释罪”也就近在眼前。那是一所雨瞳引荐给他的小酒馆,虽说占地不大,但环境很好,而师傅也尊重徒儿寻求安稳生活的意愿,几经辗转,终于为他成功谋取下一份适宜的工作。

    出于某些颇具诗意的理由,即“对于与细雨缠绵,他是乐在其中的”,他今夜并未带伞,但这会儿也发觉自己光顾着享受,而欠缺考虑了,“若是以这副落汤鸡的模样与未来的上司相见,未免太过丢失体统了”,他这么想着,洒脱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借此机会,在某位陌生的适龄女性的伞下避雨,并且与她展开某些恰到好处的谈话。

    毕竟,一辆12路公交车与另一辆之间间隔的时间一定会不长也不短,而他也对今夜的体面穿着很有自信,即使是沾惹了几滴调皮的露水,也可以解释为“这正是你我二人缘分的证明”。

    于是,汐就以这样慵懒、惬意,和初春的季节很是搭配的、随处可见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生命力的姿态,不矫揉造作地向人群投去他审视的目光——乌黑的双眼却抽出柳条般的新绿。

    [注:作为汐之后,他失去了星瞳。]

    事实上,他并未花费多长时间,就从一大群可爱的大头小头中选定了目标,且这是不假思索的,从他看清她眼睛的第一刻起,就压倒性地已经注定的。那女孩看起来和汐同龄,衣着和外貌都很平常,笼罩着一种苍雾城特有的灰暗色彩,左手打着一把透明的,镶有白色纹路的碎花伞,微微向汐的方向倾斜,主人的脸则在伞浸润雨水的情况下朦胧着。她靠在站台距离汐最远的边角的墙壁上,大拇指和其余四指合力夹着一本书,看得很入迷,背部的衣物湿透了也浑然不觉。

    一阵风从汐的方位吹过,夹着被雨水稀释的、他身上的玫瑰香水味,微凉中扬起她伞的珠尾①,说好了似的落在她的眉心。她修长灵巧的鼻尖耸动着,就像一幅完全舒展开来的画,小手快速地一抖,书就没有半点拖拉地合上了,已经做过成百上千次的那种熟练,仿佛是两位老友在互相叙着旧。

    ①:伞骨末端相互比邻、围成一圈的球状物。

    但她还没有露出眼睛,因为它们被滑落的刘海遮住了,而主人的小指紧随其后,又把它们捉回了耳夹以内——这个时刻,有两束暗淡的绿光正透射着,那是她的朦胧不清的双眼,就好像伞仍旧遮住她的脸。

    汐还没来得及欣赏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这位少女便突兀地抬起了头,看向车流涌来的方向——假使是车来的方向,但却不是,因为那一刻,他(她)们四目相对了。

    起初的一个...半个瞬间里,不,准确来说,是她的眼光向汐移动、在真正触碰到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并没有把沿途的景色看在眼里,而是完完全全地透过这些景色,在看一些只有她看得见的东西。她的眉眼牵绕出一股思念旧日时的柔情,之后又是所有思念旧日者都尝过的愁苦,最后是纤细的嘲弄的弧度,于嘴角的一侧扬起。

    只是,当她切实看清了正望向她的汐的眼睛,一切也就不翼而飞,转而被惊异、再者是恐慌的神色所取代,她移开了她的双眼,假装在观测车流,已经通过锉刀的磨砂处理、打理得很圆润的——就像其余9指那样圆润的拇指指甲,在黄褐色的书本硬质封面上掐出了一道划痕。即使那本旧书上已有许多道的划痕,像水流漩涡旁的波纹那样共同簇拥着书名“苍雾遗闻”的随笔字,这一道依然十分明显。

    然后她低下头,假装又重新看起书,看得很认真,就连书页被风惊动也没有察觉。

    [注:被风惊动的书页上的字迹,是难以辨别的。]

    只是,人潮另一端的汐并未将此番特别的光景收入眼底,他只是看见一个少女因缘与他触目,而又因囊中羞涩纯情地别过头。一是因为在失去超凡之力后,汐已经无法看清远方人的表情了,更别提还是在这些表情既微妙又加以掩饰的情况下;二是因为即将步入安定的尘世生活,他往日机警的浪潮已然退去了大半,他不相信会再有什么危险。

    所以,他会付出代价的。

    于是汐穿过拥挤的人潮,一面用沉雅的声调说着“对不起”、“抱歉”的客套话,华丽地分出一条小径,一面踩着高调舒缓的步子,像是黑暗泥沼中燃起的一团火,逐渐逼近了。

    “小姐,”汐直到她的身侧站定,望见她不再依靠墙壁而站直了,双唇又因为拘谨抿在一起。“作为一朵像您这样娇媚的花,茎叶间凝固的露滴则更显得她迷人了。只是,我不禁担忧这是否会冻伤她的身子,而她又是否知晓,自己已有的风度不需要再献祭任何温度去衬托了。”

    当他开始讲话,少女就不得不抬起头了,然后她就看见了,但是她看见了什么?她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她被其中透露出的东西感染了。既不算洋溢,亦然不是潜藏,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恰到好处的、不徐不疾的——

    一注沉黑色的湖水,波浪拽曳月光,一切都是一道的Quietus①。他湿润的黑色高跟长靴,湿润的黑色修身皮裤,湿润的黑色连帽大衣,湿润的从帽檐处延伸出来的黑色发束,用银色的指环精美地框住,湿润的黑色睫毛,在情绪的风中煽动翅膀——这便是湖水;他高挑柔美的身姿那一长段不慌不忙的停顿,引出的一个叫你惊喜的挫变刹那,以及正是这个刹那,开始在他形体的湿润间跳动的被浸淫的光,就好像哪里都可以是他的戏台,而整个世界都在配合他的演出——这便是月光。

    ①:自然精灵语,寂灭、解脱,此处指“永恒的宁静”。

    她觉得安心了许多,前一会儿还在胸口匆忙辗转的错乱,这会儿也轻易地上了他的观众席,就好像一群短兵相接的人因为他而休战,一直持续到演出结束,且这期间谁也不会想着偷袭谁——正是那样的一种安心。

    “呼...抱歉,您是说什么?”她再离不开她(他)们眼神的交接了,从中她感到自己是一颗树,而当下脱口的、被拉得很长的一段话,则自然得像是枝叶的迎风疏影,在彼此重叠的时空里莎莎作响,如梦似幻。

    “我是说...你背上的衣物全部湿透啦。”如果说,先前是夜的神秘,那么当下便是暮光揭开夜的面纱。他取下大衣的兜帽,旁若无人地、享受地闭上了眼,凭息感知着空气中被夜雨翻新的城市。随着感知的逐步深入,他也逐步快活地扬起脑袋...最后是圆满的一阙流夜①收尾,他幸福地笑了,一切都是他所熟知的模样。“Justlikeme...②”

    ①:指人在夜晚时候吐出的气。

    ②:自然精灵语,翻译成罗兹语即为“就和我一样...”。

    少女匆忙地、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身后,才发现目光是无法越过肩膀的,而自己自然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哦,谢谢你、谢谢你。”

    “不如来点更实际的感谢吧,比如说,允许我到你的伞下避雨。”汐狡猾、贪婪地望着她的脸,企图在她的脸上找到更多的娇羞或是因为看破他真实意图而起的气恼,但并没有,她只是单纯地点头答应了,并且在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

    “你知道吗?”她的气质起了变化,好像心无旁鹭解开一道题的学者,在向任何一个可能不懂它的人解释一样,所以显得极其严肃。“你长得很像一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先生,但我认为你不是他。”同时,常常在心的距离上因为贴近的想法反而疏远了——但不是今日。

    “哦?为什么这么说?”汐一边露出看起来饶有兴致的表情,一边走到她的伞下,宁可淋雨也要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正因如此,常常在心的距离上反而接近了——但不是今日。

    “因为你和他的眼神全然不同,”少女第一次笑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方方落地。“而我本人其实是很希望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他。”

    “哦,这样啊。”汐的笑容却有些凝固了,他想的是,在这样的一刻,她绝不是一位少女,至少不是一位少女应有的模样。然后,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凝固的笑容又转化成了某种狂热的神情,他愈发对她好奇了。

    “所以,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那件事,请务必让我知晓你的名讳。”她的咬文嚼字,这时候初次展现出一股大气的异域风情,不是苍雾城中汐所熟知的一般贵族的说话语调,但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非要形容的话,倒像是一位有荣耀在身的骑士,燃着一对直来直去的刀剑似的眸眼。

    而那也正是此时她的眼睛,坦率让她得到一系列的满足,她整个人也变得轻飘飘了。

    “汐,潮汐的汐,你呢,我高洁的…”

    汐还想再继续说下去,但有一样东西让他闭嘴了,那就是她眼中被他的话熄灭了的火焰。他想不通自己究竟说错了哪一个字,但她的回话中,之前的那种语调确实已经不复存在。

    “伊薇,先生,苍白•伊薇。”

    汐望着她那宛若乐章中不和谐的音节那样突然别过的脸,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他竟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话,把这团奇异的火焰重新点燃,反倒担心起来,若是开口,是否会织就一阵霜风,只能让那火焰更加黯淡。

    “是个好名字啊。”

    于是,在这样的沉默中,他(她)们只得看向车流涌来的方向,而且看得比原来更仔细了。

    “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