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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团团围在门前,想上前、却不敢上前,议论纷纷地等待着臆想中的某位富家少爷及其对平民的处刑结束,一半人发自内心地担忧、同情着伊薇,无论与她是否相识深交,然而没有一人上前,因为在苍雾城式的贵族权威面前,平民的任何行动都是无谓的...不,其实是因为他(她)们不想受到牵连,“恐惧”在这一刻战胜了“善良”。

    当屋内响起某种咣咣当当的声音,即使那只是二人玩闹时的脚步声、笑声、说话声、身体部位碰到家具的声音、甚至是打翻它的声音,还是不免被众人想入非非,在无数可能的猜测中,在众人之间占据主导的,是“汐正在对伊薇施行某种虐待”这个猜测。

    所以,当二人“眉引春风唇引笑”、一前一后地出现在门那一侧的时候,全场的目光陷入了呆滞和难以置信,伊薇先前整个人都沉浸在难得的名为自由的幸福中,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无措实行了。汐则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缘故,提早从那种幸福中被强硬地剥离,事先想好了该说什么话。

    “店长,我和伊薇准备去换身衣服,然后,为方便考虑,在外吃午餐,您就不必为我们考虑了。”

    原本,他是不想使用“您”这个字眼的,并不是不想对女店长表示尊敬,而是认为这样的说法太过装蒜了,不够接地气,就像是故意要和平民分开界限,反而是一种不尊敬呢。但是,当他注意到周围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又是崇拜、又是羡慕、又是恐惧、又是讨好,正是那种典型的平民望贵族的眼神时,他改变了想法,就像几乎所有成年人所做的那样,被社会的习惯所同化,他使用了“您”这个字眼。

    店长、以及所有人,都说不出一句话地、注目礼似的用目光为他(她)两送行,直到他(她)们并排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侧边的模样消失在透明的玻璃墙的边缘,他(他)们才幡然醒悟,一致又聚在一起讨论,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汐看上伊薇了。

    起初,这有些无法说服人,但仅仅一会儿,他(她)们就全都回想起了伊薇那种格格不入的,被他(她)们背后戏称为神经质的特殊性,比如掐着语调说话啊、总是沉溺书本啊,似乎正是和贵族息息相关的。发现这一点之后,在一个女孩有美好的外表、同时又待人和善的前提下,被汐看上也就不奇怪了,即使她只是一个平民。

    流言迅速发酵,大家一开始还只是讨论汐究竟有没有看上伊薇,一会儿之后,就转而开始讨论他是否要娶她,还只是当成玩乐。有一部分人的观点是:伊薇却不会放弃到眼前的阶级跃迁的机会。另一部分人的观点是:汐的家族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而汐也绝不会将这份一时兴起的感情当真。

    两拨人争得不可开交,有一些本就看双方不顺眼的人,甚至差点借此发生肢体冲突,而他(她)们争得那般投入,不禁让人怀疑起,伊薇是否是与他(她)们命运息息相关的他(她)门的女儿了。

    反观汐和伊薇这边呢,两位少年少女并没有想到这么多,汐虽然因为众人的眼神很开心,而伊薇也因为那样的眼神而开心,但二人此刻的交流,却完全只有情感的成分,而不牵扯到世俗。因为二人的本质,都并非世俗之人,而且这样的本质是万万不会被世俗浸染同化的,即使二人可以为环境而带上某种面具,终归还是会回到他(她)们的世界,那样的世界究竟是什么,即使是二人也一知半解。

    伊薇正因为她一贯的敏锐,为汐的突然冷淡而耿耿于怀,而自己也受其影响,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往事。想着想着,她就能够望进汐的双眼,也找到了显而易见的答案:他也想起了往事。

    她企图勇敢地打破这份沉默,就像当初汐那样询问她一样:[可是假如他不愿和我说的话,我又该如何是好呢?]她当初就不能够说出口,现在也不能够,她深知没有人能让她开口,所以才担忧自己能否让汐开口。

    就在她逐渐积蓄勇气的这段时间里,竟然是汐率先若无其事地说了:“方才的那个、现在我想来略显幼稚的游戏,我和许多人玩过呢。”伊薇立马就感到,关于所谓“许多人”的任何事,自己绝不能过问,因为她下意识地绝对那一定不会是好事。

    “我很少玩那样的游戏,见得倒多...”

    “不会是在书里吧?”

    二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谈话似乎恢复了些许生机。

    “所以,”汐十指紧扣,绕过头顶化枕。“自己亲身经历,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和书里说得一样,挺开心的。”伊薇的脚步略显急促,因为行人在看待衣物肮脏的二人时,眉间总是会升起一种异样。“你说的辐辉衣帽间,我们大概还有多久到?”

    这异样在汐看来有一种滑稽的成分,轻得像蝠翼煽动的一阵风;可是在伊薇看来,却比临渊的咆哮更沉重,是他最害怕的事物,就好像周围有这样眼神的人存在的话,自己并不是被人群包围,而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但是她又放缓脚步了,就像她总是因为别人的侮辱,而在一开始的半秒里泪眼汪汪,但是在眼泪真的出现之前,她的心海又会变得平静那样。

    “哈哈,我倒希望晚点到呢,哪儿有我的一些老朋友,可能得叙叙旧,到时候只好让你当壁花喽。”

    “壁花?”

    “就是指你可能会被晾在一边的意思。”

    “那我经常当壁花。”伊薇一手环胸,一手斜搭、手背抵住下巴、作沉思状,似乎为这世上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说法而惊奇。“这个词是你原创的吧,就像你的那些歌一样。”

    “就像我的那些歌一样...”汐慕然一惊,痴痴重复她的话,好容易才从感伤中回过神来。“还真是,你可真是个小聪明蛋...不不不,防止你又听不懂,我改口了,你可真是个智者。”

    “汐,你这人蛮奇怪的。”伊薇顿了顿,为脸红腾出空来,汐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不讨厌。”

    “那我就当成你喜...我去,莫诺!”走着走着,衣帽间已尽在眼前,而莫诺不知为何出现在门口,老友相逢的惊醒蒙蔽了汐的双眼,让他看不见他脸上的懊恼神情、也没能注意到,当“莫诺”二字脱口而出之时,伊薇脸上那比汐更甚的惊讶,就大步流星地朝他奔去。“莫诺,你爹来看你了哈哈哈哈!”

    “林越!你离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看见你还活着,我真高兴,可我又高兴不起来。”莫诺的长发蓄得更长了,甚至超过了伊薇,原本灿亮的金色在夜色的隐没中也显得枯黄,不仅是长发蓄得更长了,他那特有的,结合在一起的伤痛和恼怒也蓄得更长、更深远了。

    “什么叫看见我还活着啊,我打小命硬,小风小浪可压不死我。”待到二人接近,他的笑愈发狂盛,仿佛飘渺的青春岁月又一次的重生。

    “嗯,那是,跟我马上要和你说起的事比起来,确实只是小风小浪。”

    “吼吼吼,一见面就和我说秘密啊?不先整点前戏什么,总不可能是你和‘娅娅姐’重要要结...”

    “越,我没说笑,这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他那股好不容易,因为旧友来访才压下去的“痛怒”,这时候又泛上来了,这回汐终于注意到它,自然就受起了玩味的、可能会伤到他的嬉笑。

    “那我们便谈谈吧,能得到你的信任,其实我很荣幸。”汐仔细揣摩他的脸,企图找到一丝有关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的线索。“但是在这之前,请为我和这位小姐更换衣物吧,原因应当是一目了然的。”

    “当然,你们都进来吧,莱蒂娅也在店里,她已经成为了衣帽间的店长...”

    伊薇跟在他们身后,没有说一句话,全程都紧紧盯住莫诺俊俏的脸,那模样竟像一个对莱蒂娅公然宣战的莫诺的追求者,引起店内员工的一致反感。然而她只是在确认涌上心头的想法是否是真实可信的,在她对他的观察、以及与记忆中的莱耶进行比较的行动中,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此人正是霸王·莱耶之子霸王·莫诺。于是她不可控地对他生出一股同情。

    当她亲眼见证汐和莱蒂娅、莫诺二人的交谈之后,他又确信了一件事:他(她)把汐当成自己的恩人,所以十分尊重和信任他。她心中对汐的好感也跟着增加了,但她自己根本没发见这一点,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莫诺和他藏匿在冥暗之林的血影父亲吸引了。

    她突然猜到莫诺口中的“那件事”是什么了,或许“那件事”正是和她有关。

    “小姐,您应该是雅各布的...朋友吧?熏香!你负责接待这位小姐,一定要好好对待她,她绝对是本店的贵客——如果你还想保住这份工作的话。”

    名叫熏香的小姑娘听到这话,三步作两步跑到伊薇面前,脸色都变了,一阵白又是一阵红的,伊薇于心不忍,便添一句:“把我当成普通客人就行。”

    “大小姐,这样是万万不行。”不过她的话似乎起不上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反倒是她被熏香哀求的目光感染、从而决定了。“请您行行好,让鄙人守住这块饭碗吧!”

    伊薇只好点点头,走马观花地望过这一片五光十色的花的海洋,而熏香跟在她身后,片刻不停地寻找献殷勤的时机,但又没敢真的开口,害怕打扰到伊薇的雅兴。浏览了半晌,她心里升起一个尚且不成熟的想法,转而又因为这想法的大胆而自顾自地摇摇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模糊在衣帽间深处走廊的汐和莫诺,他正拒绝他手中递来的烟。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抽烟。”

    “今天不一样,烟象征着男人的愁,而我分你一根,正是——”

    “啊...我懂,那我今天就陪你抽一根吧。”

    汐不甚熟练地用手指去取那根烟,哪个角度、用哪几根手指去取,他都不知道,于是撇了一眼莫诺拿烟的手法,这才有样学样地用无名指和中指一同夹住了近烟嘴的一端。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火石摩擦的声音点亮了硝烟,客流汹涌在不远处的聚光灯下,莫诺不安地朝外望一眼,确定没人在偷听,终于压低声音开口道:“越,我的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

    “你的父亲?!”汐倒吸一口凉气,一再询问对方此言是否属实。“你是说你的生父...还是?”有关他没落的家族的事,那个一家之主屠光满门的惨案,即使莫诺不说,汐也有所耳闻,并且,以他多管闲事的个性,确实和人打听过,从而十分的了解,正是因为十分地了解,所以他才如此震惊。

    “就是你想的那个父亲!来,我给你看...”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精美的硬质纸张,四角都有蓝色的玫瑰花纹,背面则是临渊的简笔画像,而正面...“你看了就会懂。”

    [吾将身披荣耀归来]——霸王·莱耶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激动了吗?”莫诺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发着光,他的嘴角扬起近乎癫狂的弧度。“我一生都是在叛徒之子应有的唾弃中长大的,然而我将不再是叛徒之子,而是英雄之子!你能明白吗?他不是叛徒,他不是冷血无情,他大义灭亲、都是为了成为苍雾城的间谍啊!”

    汐没有着急回话,而是深吸一口烟,平复下来被莫诺掀起的心海的狂风巨浪。接着他呼出白色的烟,感受着脑袋的眩晕和梦幻,伸手索要他手中的信纸。

    莫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那封信给他了,汐一接手,就迅捷地将那封信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随即裸露出凝重的神情,同时又仔仔细细地摩挲观察了好几遍信纸的正反面,得出了他的最终结论。

    “我曾经在工坊的一位朋友那里,见过血影贵族的使用的信纸,全都是用瞑木制成,有一种独特的刺鼻的香味,包括触感和描绘的花纹,和你的这张信纸都是吻合的。这玩意是真货,绝不是哪个苍雾城的闲杂人士能接触到的,所以也就排出了有无聊的人在耍你的可能。”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我很确定,因为血影贵族的日用品我是常常接触的,很清楚该如何分辨它们的真伪。”

    “好、好、好!”

    莫诺连说了三个好字,在屋内来回踱起步,脸上洋溢着某种形似“喜极而泣”的苦涩的笑容,好容易才平复了情绪,在墙上将烟头掐灭,再扔进了垃圾桶。

    “越...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封信,他离开苍雾城的时候,我连一周岁都没到,所以我对他完全没有一丝的了解。”他从小就被教导不能步父亲的后尘,而有关他父亲的一切也被官方销毁,他甚至没有看过他的任何一张照片,也不知道他的模样。“我收到这份信之后...我是今天才从我房间的私人抽屉里发现它的,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放在那里的,我很久都没有打开过那个抽屉。在看完信的内容之后,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莱蒂娅它的存在,她非但没有为我开心,反而让我不要白日做梦,说这一定是有人在耍我。于是我就说‘假设这是真的呢?’,她死活都听不进去我的话,只是一味地否定我,然后我两就吵起来了。其实你来的时候,我恰好刚刚和她吵完架、到门口散心。我真的不懂她这个人,近来我们总是吵架,她时常说我不爱她了,可是究竟是我不爱她呢,还是她不爱我了呢?”

    “莫诺,我想对你说一句话,但是要你保证不会生气。”

    “你说吧,我今天已经把气都生完了。”

    “你和你的父亲还真是相像啊——都是一样的残忍。当你告诉她你有可能成为光荣的贵族的那一刻,就等于向她这个平民提出离婚申请呐。”

    “啊?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呢?”

    “女人这种时候总是会很恐惧自身未来的,从而被恐惧冲昏头脑,即使是莱蒂娅那样知性的女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错了。”莫诺让自己尽可能显得有把汐的话听进去

    “你错?你怎么会错呢?假设你成为贵族,抛弃糟糠之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十个男人里有九个都会这么做,剩下的一个则是找了小三。”

    “确实,你的话很中肯,我自己也想过,假如我成为贵族,我还能和莱蒂娅白头偕老吗,我的生活又将发生何种巨变呢,我完全没有信心说能和她走到最后啊,更何况我现在和她的关系也不尽如人...哎。”

    “莫诺,我了解你,你曾经和我说过的,我认为那是你心里的大实话:女人是男人事业上的绊脚石,女人会影响男人拔剑的速度。起初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但我现在逐渐明白了。所以说,假设你在未来一心投入‘少主’的角色中去,那么爱一定会成为节节攀升的牺牲品。”

    “哎、哎、哎!”莫诺连叹了三口气,痛苦地遮住眼睛,就好像什么也不想面对那样。“越,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你向我求助?不是吧,和你比起来,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不,这和成熟与否无关,你拥有有别于苍雾城一贯作风的思维方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否是潜入此地的血光之影,你的想法很有参考价值。”

    “好吧,我的想法是...”汐沉下心仔细想了一会儿,假如他处在莫诺的位置上,那么他会怎么做呢?“若你有机会成为枝蔓宽广的家族的掌权人,那么你牺牲自己的爱,就能够成全一百个人的爱,而当你成全一百个人的爱之后,你就会得到一百份、甚至更多的爱戴。当然,上述的都只是世俗的观点,如你所愿,我还有只属于我的,独特的观点。”

    “一个贵族应当有贵族的骄傲,除开金钱、权力、超凡路径以外,应当有失去这些东西以及贵族的资格之后,依然坚守的底线,那底线可以是任何事物,那底线便是贵族式的骄傲。假设你现在所做的,是遵从内心的想法的话,那就不必为阶级的变动而更改你的所作所为,假设你现在所做的,有别于你内心的想法的话,那你也不必为自身的阶级地位而封步滞守①。”

    ①:因为害怕失去现有的事物(在此处暗指莱蒂娅和莫诺之间的爱)而封锁脚步、停止作为。

    在汐说完这些话以后,莫诺进行了深入地思索,就像汐所希望的那样,他开始询问自己的内心,片刻过后,得到了彻彻底底的答复。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我也终于可以去换衣服了,我等得好苦啊。”莫诺这才发现,虽然汐嘴上说等他换完衣服再细说这件事,可事实上呢,他还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和他说了这么多,这让他心里十分感动。

    “不对啊,你之前不是说你以及晋升弦月了吗,怎么可能被...这是什么汤的汤汁啊,你怎么可能会躲不开这种东西呢?”

    “我去,中肯的,你TM说得太TM对了,这事说来话长,所以我求你先让我换好衣服吧。”汐双手作揖恳求,没等他同意,就一溜烟似的跑远了,消失在店内金黄的空气中,引得莫诺一阵枉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