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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想当又立

    …

    “的确如王公子所说,亚圣性善之论,最大的破绽就是将‘怵惕’给隐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凭空将怵惕二字摘来丢了,是何道理?”

    “怵惕是惊惧之意,譬如我们共坐谈心的时候,忽然见王御史这个王八蛋提刀杀人,我们一齐吃惊,各人心中定然都要跳几下,这就是怵惕。因为人人都是畏死之天性,看见刀就仿佛杀我一般,所以心中自然就会跳,会躲避…”

    李年侃侃而谈,正是说到兴头上,却被一人慢吞吞的打断道:

    “如此说来,人人畏死是天性,那岂不是说亚圣之言是教人大祸临头,只剩畏死之心,如此的话又怎么有这么多仁人志士为国殚精竭虑,视生死如儿戏?”

    说话之人却是老祭酒大人,国子监或许相较于书院、士族来讲,天资绝顶的不多,但是许多外放为官的人,都是出了名的直臣清官,而祭酒本人更是向来自居‘亚圣门人’。

    李年看着老祭酒一脸的疲惫,自然也知道这个老头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却仍在卖力捧哏,连忙拱手施礼,说道:

    “祭酒大人若有疑惑,待他日学生上门请教,现在且听学生慢慢道来。”

    “诚然,怵惕之心并不是亚圣摘了去,就不存在了的,书上摘得了,但人心上却摘不了,所以亚圣又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圣人也知其人天性,所以用义字教化世人,束缚住畏惧畏死之心。”

    老祭酒捻须微笑,欣慰点头说道:

    “善…”

    他之所出来说话,其实就是想考究一下李年学问如何,也是想让他人知道,亚圣之言,或许有偏颇之处,但更多的是可取之处,但李年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也黑了脸。

    “但是,亚圣之言多有乐观之意,只用此法治国却有大偏颇在,就像我刚才说的,一个国家若是只行王道之策,将国人天性光是往好处想,那恐怕亡国之日就不远了,除非这是君子之国…”

    像是感受到了殿中众人冷眼,李年极为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身子,避开了老祭酒吃人的目光,大声说道:

    “当然,似王公子那般言论治国,亦是断不可取。若将人性推到另外一个极端,那君王牧民就要手持钢刀铁鞭,见国臣行为不端就使钢刀,见国民行为不端就用铁鞭,时时匡正其国,因为大家都认为。其善者伪也,自然要引导之。但这般学问,我们不妨将它推演到极致,到最后就会发现,这就是事功学问,又将人性推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圣人或许可以运用自如,可人间又有几个圣人?霸道治国之策,当然也是不可取…”

    李年前世时,虽说没有学过正统的儒家学问,可他却耳濡目染过,也知道荀大圣人的大名,亚圣取‘性善’将学说推到了极致,荀圣取‘性恶’又推到了另外一个极致。这其实是和当时的环境有关系,百家争鸣,若是没有标新立异的主题,谁愿意听你讲道。

    再看看荀圣的几个徒弟。最有的有李斯,韩非子,这俩都是什么人?李斯本就是以霸道治国,而韩非更是将‘性恶’说得比他老师更狠。

    两人皆是旷世奇才,但奈何取法极端。

    六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学子,洛安士族,这些人无不是饱学之士自然是听得懂李年所说,然而正是因为听得懂,所以有些糊涂,读书识字烦恼始,就是这个道理。

    性善之说不可取,性恶之说也不可取?那什么东西可取?

    儒家门人钻研圣人之言上千年,圣人遗迹未现世之前,都是有士族门阀把持天下文脉,而各朝代治国理政的中枢都是其族中核心弟子控制,也就是说,历朝历代治国之法都是正统儒家中人,五百年多年以前至圣学说风靡,所以以仁礼治国,后五百年士族出了一个天纵之才,先是在八族中纵横捭阖,而后又游学天下推行亚圣学说。

    当时整个天下四分五裂各国割据,那个人却依靠自身才学去了当时最为弱小的国家,后被任命为宰相,而后又花了四十多年的时间,辅佐两代君王,最终统一天下,就此,亚圣学说风行天下。

    如今信奉至圣学说的人,被称之为旧儒。

    “既然都不可取,哪兄台可是有何高见?”

    王洛白神情复杂,不知为何他心中此时有些不安。

    原来十拿九稳的魁首,无端生出变故,放在谁身上都接受不了,自诩圣人之姿的王洛白再也不复刚才的淡然。

    最重要的还是李年的论辩,破题的确是破得好,辗转腾挪间就将性善性恶的弊端道出,或许其中有些稚嫩粗浅,但是看到李年高不过四尺,年不及冠,大家心中自然只有惊骇。

    李年闻言呵呵一笑,眼中闪过怪异之色,走至王洛白案几前,低声说道:

    “王公子,不如这样,你只要把你表哥的一样东西给我,我就不往下说了,拱手认输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个劳什子菩提子,我拿来也没用,至于名声之类的,对我这个小孩子来讲,只是负担…”

    小孩子,你这样的还能算是小孩子吗?

    听他这样的人,心中都在腹诽。

    你若是小孩子,那我们岂不是连孩子都不如?

    旁人心中的纷纷扰扰,李年自然是听不到,他正直勾勾的盯着王洛白。

    王洛白未说话,只是脸色越发苍白。

    “你要王度什么东西?”

    说话的不是李年所问的人,反而是前面满头灰发面容苍老的王芝。

    李年转头打量了一下他,继而问道:“您是?”

    王芝淡淡说道:“吾乃洛白的祖父,王家的五供奉。”

    士族门阀中,除了大多数普通族人,位高权重者就是供奉,都是族中出类拔萃且有威望的人担当,除了学问高深之外,还要协助族长处理族中事务,而王芝之所以是供奉,就是因为他那一脉,掌管的是族中商贾一类的生意。

    毕竟哪怕是士族门阀,也是要吃饭的。

    总不能拿书当饭吃,虽说祖上积有余财,到底是不能坐吃山空。

    当然了,商贾之家不为读书人所看得上,在他们这样的千年世家中更是如此,所以他这一脉也隐隐被族内某些人瞧不上,不过王芝最得意的事就是有一个好孙子。

    王洛白,王家族长的关门弟子,自小聪颖,同辈中能胜他的人寥寥无几,并又以弱冠之年入实境,他王芝也因为有这个孙子,所以颇为得意。

    大有爷凭孙贵的意味

    如今情形,不说自己学问如何,光是活这么大岁数的经历,此刻他也是感觉到了不对劲,哪怕知道作为读书人来讲,此时不应该开口,但是为了孙子,他就是舍了这张老脸又有什么关系。

    王洛白见状张了张嘴,最终又归于平静。

    “小友,不知道你想要王度什么东西?大可以说说看,认输之事倒也不必,你年岁虽小,但是学问深厚,能与你结一善缘也是可以的。我族向来都是极为爱才,若是你愿意,老夫可以向族中推荐,你来我族学进学。”

    李年心中冷笑,还真是老狐狸,想当又立是吧,脸上不动神色,颇为夸张的哦了一声,问道:

    “您是老王吧?”

    王芝一愣,这小子好生无礼,老夫虽然老了,但也不是你能直呼‘老王’的,等到身后的低笑声入耳,他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怒道:

    “混账,安能辱老夫…”

    李年无辜摊手说道:“学生不过是叫您老王,老先生何必如此生气,罢了罢了,谁让学生年幼呢,给您赔个不是…”

    说着就是弯腰作揖。

    王芝有气没处撒,只能狠狠得一掸袍袖,他总不能真与这小儿吵嘴计较,实在是有失身份。

    李年作揖到底,却没有慌着起身,反而顺势将手撑到王芝的案几上,附耳轻声说道:

    “只要老先生能把你族人…恩就是刚才那个人的舌头,给学生送来。学生立马认输,你们王家白白得这人间至宝菩提子,听说这玩意儿有延寿之能,老先生看着年岁颇大,难道就不想多活几年?唔,若是自己用不到也没关系,听说这东西还能去除武夫暗伤,王家家大业大,总有两个守财库的庄稼把式,何不拿回去送给他们…”

    还不待李年絮叨完,王芝却已经怒发冲冠,面色铁青的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几上,破口大骂道:

    “好个狠毒的小崽子,陛下,此人张口闭口就是要人口舌,如此蛇蝎心肠的人,也配立于殿中,妄谈圣贤之道?”

    李年原本就是轻声低语,除了他和王芝,也没有第三人能够听到。

    “陛下,老夫也是大魏国民,而王度更是朝廷命官,一个黄口小儿就敢要割大魏御史的舌头,大魏律法何在?”

    殿内人大惊失色,想不到这穿着滑稽的绿袍小娃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真是记仇啊,只是手段有些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