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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冲关

    1996年4月,时令已经到了清明。点瓜种豆、育苗插秧,蓝溪村勤劳的人们开始描绘春耕生产的景象,犹如古诗《乡村四月》一样:

    绿遍山原白满川,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蚕桑又插田。

    垂杨柳的嫩牙已经完全长成了柳叶,婆婆娑娑的随风飘逸着。村里有些调皮的姓蓝的小伙子,把柳叶用口水贴在眉毛上,瞬间长成柳叶眉,用来取悦姓田的姑娘。当成功博得田家姑娘会心一笑时,小伙子的满足感溢于言表。

    在蓝溪村,除了垂杨柳的美,栀子花也是广受男女老幼青睐的。无论是洁白的颜色还是沁人心脾的芳香,都给人一种诱惑的力量,无人不爱。每年的插秧季节也就是栀子花的盛开期,姑娘们喜欢把栀子花摘下几朵,用毛线绳扎好,挂在脖子上。闻着花香插秧,那怡人的香味可以缓解疲劳。

    院子里的桃花已经过了盛开期,花瓣落进了泥土里,毛茸茸的小果实取代了美丽的花朵。柿子树和香椿树的嫩芽也已经完全蜕变成成熟的叶片。低调的蚕豆花掩映在稀疏的绿叶中,其花的颜色不像油菜花那样单一,由白色、紫色、粉色组成。三种颜色搭配起来的蚕豆花反而颜色暗淡,使它在争奇斗艳的春天里黯然失色。

    田野里满眼春色,空气中飘散着阵阵花香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抚摸着人们的脸,再加上温暖阳光的沐浴,舒服得让人直想睡觉。绿油油的麦苗和金灿灿的油菜花交相辉映、错落有致。田埂上以及道路两旁零星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花香引路、蝶飞蜂舞。这春天的大地就像是穿了一件华丽的衣裳,又像是一幅完美的画卷。我看着这片春意盎然、勃勃生机的土地,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奔赴那充满未知的他乡,不免有些惆怅和不舍。

    婆婆早早起床做好了早饭,并且准备好了给我和蓝青带在路上吃的干粮。我站在新绿葱茏、栀子花香的院落里,心中却充满了令人伤感的离愁别绪,眼眶湿润。在婆婆几次催促下,我坐下来吃早饭,可是没有一点胃口,只呆呆地看着蓝柳漫不经心地吃着。婆婆在一旁着急地说:“快点吃,上学要迟到了。”

    蓝柳索性站起来说不吃了,我帮她把小书包背好准备出发,这时蓝柳突然大声嚷起来:“妈妈,你还没帮我梳头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恍惚。

    蓝溪村里没有幼儿园,幼儿园设在小学校里面,我们需要走两里路才能到。路上我要抱着蓝柳走,她不愿意,非要自己走。我是想再抱抱她,而她要去路边摘野花。可怜的孩子哪里知道,今天起妈妈就要出远门了。婆婆出的主意,说:“你们只管走,不用告诉蓝柳,告诉了就走不了了。等晚上放学去接她的时候,我就说爸爸妈妈出去几天就回来了。这样一天一天哄着她,让她慢慢接受。”我无可选择地听从婆婆的安排。

    我们一到学校门口,蓝柳撒腿就要往教室方向跑,我一把抱住,亲了好几口。蓝柳很不情愿的挣脱,随即消失在我迟迟不肯离去的目光中。回村的路上我泣不成声,想想孩子长这么大一天都没离开过,现在一下子变成了留守儿童,她能承受得了吗?我们走后她回家找不到爸爸妈妈,那该有多着急啊!

    我淌眼抹泪回到蓝溪村,回到我们那精心打理了几年的院子。蓝青已经收拾好行囊,不仅带上了他的最爱——写书法的整套装备,连棉被也带了一床,这样在外面就不用买被子了。

    于是两个大编织袋,一袋装了棉被,一袋装了两个人的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我和蓝青每人负责拿一袋。当我们起身出发的那一刻,我又转身回到房间,把那本《平凡的世界》拿出来装进袋子里,并在书里面夹了一张蓝柳的照片。

    蓝青说:“这本书不是都看完了吗?”

    我说:“还想再看一遍,这是精神食粮,遇到困境时翻一翻,也许就能帮我们爬坡过坎。”

    爸妈和家人们送我们到村口,我们互相千叮咛万嘱咐地告别。爸妈担心着我们,我们牵挂着家里。看着老妈抹起了眼泪,我才意识到人不管长到多少岁,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母亲最大的牵挂。儿行千里母担忧,妈妈对我们的牵挂,和我们对蓝柳的担忧,都是一脉相承的。

    我们为外面的精彩世界走出了家门,我们为实现人生梦想迈出了第一步。然而我们心里也很清楚,我们走向的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也许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亦或是一条光明的路,一条通往梦想彼岸的路。不管结局如何,我们都将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愿我们所到之处皆为热土,愿我们所遇之人皆为良善吧。再见了!蓝溪村;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宝贝。

    我们坐汽车到市里火车站,再坐火车到上海。几经周折,晚上将近八点钟我们才到达上海火车站。人生第一次路过这么大的城市,我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有过之而无不及。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眼前的景象让我应接不暇,我站在那里看呆了。走在前面的蓝青回头大声喊道:“别看了,你跟紧我啊!别弄丢了。”我才回过神来,小跑着跟上他。

    上海火车站大厅里人头攒动,蓝青顾不得感叹,他把婆婆缝在衣服里的钱拆出来两百元,就匆匆走去张罗买票了。而我还沉浸在大上海的繁华里,丝毫不去想买票的事,似乎跟我没关系。我心心念念还想看外面的霓虹灯,于是就艰难地带着两个编织袋走出大厅。

    我看着高楼上霓虹灯不断变换的颜色、图案和文字,既好奇又感慨。好奇的是它是如何做到这种效果的,感慨的是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啊!我和蓝青走出蓝溪村真的太对了。

    我如痴如醉地看着,却感觉一阵发冷,才意识到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这个季节的夜晚还是有点冷的,在蓝溪村时,晚上都待在屋里感觉不到冷。我从袋子里找件厚衣服穿起,这才想到蓝青——我换了地方,蓝青可能找不到我了,我得赶快回去。

    正当我试图带着行李回原来位置时,只见蓝青匆忙朝着我走过来,一边埋怨我一边示意天冷,大声说道:“你跑到外面来干嘛!找半天找不到你,找你拿钱买票呢!”

    我说:“钱不是拿了吗?”

    蓝青说:“只有从上海到广州的火车,我们要先到广州,然后再从广州坐汽车到深圳。而现在到广州的硬座车厢的票都卖完了,只有卧铺票了,卧铺票两百一张,所以得再拿两百。”

    我失声说道:“可是我们总共就六百块,这一下子就用掉四百,后面肯定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怎么办啊?”

    蓝青说:“现在只有两个方案:一是买卧铺票,一会就能走;二是我们也没钱住旅馆,只能在这冷风中待一夜,明天看能不能买到座位票。万一明天也买不到,就要继续在这冷风里待着。明天买到座位票的可能性很小,我打听过了,几乎买不到。所以只能按方案一。”

    我们握着两张昂贵的卧铺票,跟着人流往站台走去。到了月台上车时,只见硬座车厢上车的人特别多,很拥挤。旅客们带的行李多半是肩扛担挑的蛇皮袋之类,跟我们的很像。而卧铺车厢这边人少,个个很从容地上车,穿着打扮也显得很有档次,行李几乎都是行李箱、双肩背包等。我发现我们是唯一用编织袋装行李坐卧铺车的人,感到格格不入,因此我低眉顺眼,一找到床位,就把两个编织袋塞进了床底下。

    我们的两张卧铺车票,一张下铺、一张中铺。自然是我睡下铺,蓝青睡中铺。我们对面下铺的旅客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卷发、春秋季改良旗袍、漂亮的长披肩、精致的高跟鞋,气质中透露出优雅和傲慢。

    那女人一进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惯熟,她将行李箱打开,依次拿出水果、面包、瓜子等吃的喝的各种零食,然后是洗漱用品、漱口杯等,不一而足、应有尽有,摆满了两张床之间共用的小餐台。最后又拿出一双漂亮的布拖鞋,换掉了那双迷人的高跟鞋。女人一应摆好所有她必须要使用的东西后,带着刚准备好的睡衣往厕所方向走去。

    我傻傻地看着女人一连串动作的完成,看着她的背影的离开,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向我袭来。于是我赶忙从床底下把编织袋拖出来,从里面拿出旧毛巾和牙刷,拿出婆婆烙的饼和煮鸡蛋,全部放在床里边,并用被子盖了起来。

    这饼是婆婆专门为我们出远门而准备的,这也是我们那里的传统。小碗口大小的芝麻白糖馅的饼,寓意为圆满,也表示出了远门要记得回家团员的意思。家乡管这种饼叫着芝麻糖饼,平时一般不舍得吃,只在过中秋节和有人出远门时才会做。然而,对于这家乡最能拿得出手的食物,在这卧铺车厢里,我却像做贼似的,完全没有勇气堂堂正正地把它们亮出来。

    我们对面中铺的旅客是一位成熟稳重、英俊潇洒的男士,戴着一副眼镜,身高约一米七五,宽宽的肩膀,匀称的身材,年龄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他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脚穿一双黝黑发亮的皮鞋。

    英俊男士走路步伐矫健,强劲有力。他进入车厢后把行李箱放在行李架上,背上背着的双肩包卸下后顺势往他的床铺上一扔,就径直坐在过道窗边的座位上。他似乎在刻意让位置给那位女士,因两张床铺之间的位置只能容纳一个人活动。

    少时,那女人换好一身真丝面料的睡衣回来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顿时弥漫着。女人优雅地半躺下,戴上耳机,听着个非常小的收音机。对于这么迷你的收音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时那位男士站起身,敏捷地爬上二层他的床铺,将他的西装上衣脱下挂好,便准备睡觉了。周围安静了下来,我感觉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便悄悄起身问上铺的蓝青要不要吃东西,没想到他已经睡着了,可能是今天奔波得太累了。

    我见对面床铺的二人都睡了,就拿出芝麻糖饼吃了起来。吃了两块饼和一个鸡蛋,感觉口渴了,遂想到火车上有开水,遗憾的是没带杯子出来,怎么喝呢?我急中生智,捧起双手接水喝,只是这样只能接冷水。实在口渴了,冷水也喝到了饱腹。吃饱喝足后,我躺下睡觉。

    车厢里静悄悄的,火车很平稳,毫无颠簸感,跟在家里一样。我躺在小床上,开始人生中第一次想家、想孩子。我想到蓝柳一定是不肯吃饭、不肯睡觉,一直哭闹着要找爸爸妈妈,想到她奶奶想尽各种办法也哄不好她。我想着想着,不禁心疼得流泪了。然而又无可奈何、无济于事,最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次日早上,旅客们陆续起床了,安静了一夜的车厢变得嘈杂起来,刷牙洗脸、上厕所的人排起了队。我睁开眼睛并没有马上起床,只躺着悠闲地想心事,反正起床也没事可做。正想着,我似乎感到屁股下面有点异样,猛地撩开被子,我失声喊道:“完了!好事来了!”

    因声音很大,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蓝青迅速从二层床铺上下来,他看着被污染的床单,说:“今天3号,我记得是6号来,咋回事?你是不是喝了冷水?”

    我这才恍然大悟,昨晚喝了那么多冷水,导致生理期提前了。惊慌失色的我迅速将床底下编织袋拖了出来,也顾不上怕编织袋会被别人瞧不起了,从袋子里找出卫生带和卫生纸(彼时我还没见过卫生巾),一并拿出一条干净的裤子,直奔车厢厕所。

    当我带着害羞的表情回到床位时,只见对面床铺那位优雅傲慢的女人对着蓝青振振有词,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做人要有社会公德,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但造成这样的结果也要负责任,你们要主动找列车员赔偿。”

    蓝青低眉顺眼,说:“不好意思,我们真的没有钱。我们是出来打工的,仅有的一点路费盘缠都是借的。关键是已经不多了,需要留着吃饭。”

    女人听了,顿时尖叫起来,说:“哦呦呦!骗谁呢你!没有钱还坐卧铺!是不想给吧!”

    这时我忍不住了,疾言厉色,说道:“我们没买到硬座票,没办法才买的卧铺票。我们是很穷,但是我们从来不骗人。”

    一语未了,我哽咽难言。可是那女人仍然不依不饶、咄咄逼人,说:“没钱就可以当成不负责任的理由嘛!没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嘛!我早就看你俩不顺眼,没素质的乡巴佬,你们不主动交罚款我就叫乘警了。”

    此时的蓝青,那火腾就上来了,他紧握着拳头、咬着牙,说:“你说什么呢!乡巴佬怎么啦!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没素质啦!我看真正没素质的人是你自己,这台面上的东西全是你的吧!别人就不用放嘛!不看你是个女的,我打得你满地找牙。不要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我们农民也是有尊严的。”

    那女人被蓝青唬住了,没再吭声。正僵持着,那位一直没说话的英俊男士开口了,说:“你们都别吵了,罚款是应该交的,你俩没钱交不起也可以理解,这钱我帮你们给。”

    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一百元,从二层床铺下来,也没等我和蓝青做出反应,就一把塞给我,然后径直洗漱去了。我拿着那一百元,如木雕泥塑一般,舌桥不下、不知所措。蓝青说:“咱遇到好心人了。要不这样吧!钱咱先收下,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以后有钱了就马上送还给他,不管他在哪里,都要去还给他。”

    那位优雅傲慢的女人默默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没再说一句话。蓝青找来了列车员,交了二十元罚款之后,他帮我换了一套干净的被子。我说:“只罚二十元,那我们的钱还够,不需要借钱。”

    我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张一百元的整钞票,还给那位男士,可是他说什么也不收,让我们留着路上用。我怀着感激之情,将钱收了起来。

    火车要到明天下午两点钟才能到达广州,全程约三十个小时。这漫长的旅途除了看书就是吃东西,没有别的事可做。经历了这件事后,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觉得自卑了,大大方方地吃着糖饼,这没什么丢人的。贫穷并不可耻,只要我们努力,相信一定能改变。

    下午的时候,蓝青坐在过道车窗前的位子上看《平凡的世界》,那位男士走到蓝青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他也拿着一本书,是一本企业管理的书。看书看累了,二人开始聊天。蓝青这才得知男士名叫司晨,是江苏人,在深圳开公司,是个老板。司晨知道我们要去深圳打工后,说:“你想找哪方面的工作?是大学毕业吗?会电脑吗?有没有什么一技之长?”

    蓝青如实回答,并说自己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读过很多书,也不知道是否有用。司晨听了,摇了摇头,说:“你这种情况工作不好找啊!只能做普工。你读了很多文学类的书,基本用不上,打工跟文学是两码事。不过你读的书多,基础是好的,如果有条件你可以先充充电,读些技能方面的书,你的可塑性是很大的。”

    蓝青想到司晨是个大老板,于是腼腆地问:“老板,我们能去你那里打工吗?”

    司晨说:“我公司是做方案的,我的员工都是专业院校毕业,都是做设计的,有硬件设计、软件设计、平面设计、结构设计等,我那没有你俩能做的事情。要不这样吧!我告诉你们一个地方,那里工厂比较多,你俩自己先去闯一闯。如果以后遇到困难,没办法的时候再来找我,我一定还会帮助你们的,你把我的地址收好了。”

    我在旁边听着,不觉感动得眼眶湿润。萍水相逢,他这样一次次帮助我们,真是遇到了贵人。深圳这么大,我们没有一个熟人,两眼一抹黑,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了司晨的指点,我们就像是在迷雾中看到了一束光,有了奔走的方向。

    我们很感恩这次旅途中偶遇的两位。那位优雅傲慢的女士虽然飞扬跋扈、态度不好,但她无形中是在教我们做人,做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人,做一个高素质的人。而司晨,他品行温良、沉稳低调、不卑不亢,他看似漫不经心的温暖却能把人融化。这是我和蓝青走向外面的世界后,学到的第一课,我们会永远铭记。

    下午两点,火车正点到达广州。蓝青跟司晨握手道别,司晨说:“我在广州还有事要办,明天才能回深圳。我没办法带你们一起去深圳了,你们自己走吧。”

    司晨把如何从广州到深圳的交通方式告诉我们后,就匆匆离开了。我们按照司晨指引的方向,经过摸索询问,终于找到了开往深圳的长途大巴。买票上车落座后,只见跟我们同排座位的一个女孩,一双眼睛左顾右盼,问道:“你们去深圳哪里?我是第一次去深圳,要去田面村找我老乡,但我不认识路,你们可以帮忙指引吗?”

    蓝青笑了,说:“你还有老乡在深圳,我们啥都没有。幸亏火车上遇到一个好心人,他指点我们去布吉秀峰工业园。不过你也别担心,俗话说口下通四方,找不到就多问问吧。”

    三个小时后,我们到达深圳境内。看着车窗外飘然而过的路牌上的“深圳”字样,心里感到踏实了很多。大巴车继续行驶着,透过车窗,我带着神秘感、好奇心贪婪地看着这个初次谋面的城市。显然未见大上海的繁华,沿途可见很多未被开发的荒芜空地。山脚下是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山上全是枝叶扶疏、苍翠茂盛不知名的树。一些正在施工中的建筑工地时而从车窗闪过,直到靠近镇上楼房才多了起来。

    思绪万千中,大巴车在一排建筑物前停下了,司机高声喊话:“所有人下车,过检查站。”

    我和蓝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个女孩猜测着,说:“应该是要检查特区边防证吧?听我老乡说过。他告诉我出来前要先办好边防证,否则不让进去。你们没有办边防证吗?”

    我说:“我们真不知道要办边防证。这可怎么办呢?”

    蓝青说:“必须下车,先下去看看再说吧。”

    下车后那个女孩随着人流去排队了,她挥着手,说:“那我就先过关了,我也帮不到你们,再见!”

    我和蓝青四处打量,只见建筑物上一排大字“SZ市经济特区布吉检查站”。验证大厅前人头攒动,几条长长的队伍正在有序通过验证窗口,人们手里都拿着一个几页纸的小本子。正当我们傻傻地东张西望,茫然不知所措时,有个约四十来岁、中等个子、偏瘦的男人凑到蓝青跟前。只见他头发稀疏,穿着白色衬衫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红色背心。

    男人鬼鬼祟祟,压低声音说:“没边防证吧?我这儿有,一百五一本。”他说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广东话口音(广东话我们在电视里听到过)。蓝青并没有理会那个男人,而是领着我去了大厅,找工作人员咨询。

    原来,彼时深圳经济特区的范围是指罗湖区、福田区、南山区、盐田区四个区,俗称关内。宝安区和龙岗区还不属于特区,俗称关外。关内和关外之间设置关口,有布吉关,梅林关,白芒关,南头关,沙湾关等。

    深圳成为经济特区以后,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纷至沓来。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防止关外大量的务工者无序涌入关内,市政府制定了进入特区需办理通行证的规定,也就是边境管理区通行证,俗称特区边防证。所有人和车辆经过关口时,一律需验证。

    我们了解情况后,陷入无奈中,因为特区边防证是要在户口所在地公安局办理的,深圳暂时还无法办理外地人员的边防证。这个消息简直让我们万念俱灰,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正当我俩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时,那个红色背心男人似乎看穿了我们,又一次走近蓝青,用力将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说:“没边防证吧?我这儿有,一百五一本。”

    蓝青试探着问道:“有用?”

    男人答:“包过。”

    蓝青说:“我们没那么多钱,一百五两本行不行?”

    那男人听了,失声把家乡话说了出来,道:“开乜玩笑,母哒咯!”

    蓝青继续商量,说:“我们真没钱,那你给算便宜点行吗?”

    男人眯了眯眼睛,说:“一百三一本吧!没得再少了。”

    蓝青说:“那我的钱也还是不够买两个人的啊!”

    我在一旁听着,眉头紧锁、皱如核桃,忽然眼前一亮,一个念头涌了上来——我要强行冲过去。

    我把蓝青拉到一边,跟他说了我的想法,他竟被我的主意吓到了,惊讶地说:“闯关不成功被抓起来怎么办?你这种行为不违法也严重违规了。”

    我说:“你买假证才是违法哦!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你告诉我怎么办?就这样被深圳拒之门外吗?这么辛苦来到这里,还没见到深圳长什么样就回去了,也不甘心啊!况且回去的路费也没有了,我们现在真正是骑虎难下了。

    “行了,就按我说的做吧!假如我闯不过去被抓了,我甘愿独自承担,任由他们处置。你不要受影响,你在这里好好干,我等被放出来以后,回老家去办了证件再来。”

    蓝青还是觉得不妥,刚想反驳就被我堵了回去。我不容分说,叫来那个红色背心男人,给蓝青买了一本边防证。并把两个编织袋都让蓝青拿着,我只身排队伺机冲关。

    因我还不能确定蓝青的那本边防证,能否顺利通过检查,毕竟是买的假证,所以我排在跟他隔了好几个人的后面,等看着他安全通过后我再行动。我一边排队一边观察,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才能成功冲关,或许可以在我前面的人通过的那一瞬间,从他身边挤过去。

    队伍缓缓地往前移动着,而我的心跳却在加剧,仿佛要蹦出我的胸膛。我呼吸变得急促,血液直往头上涌,能明显感觉到头部脉搏的跳动,我每分每秒都在被煎熬着。这时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虽然关口灯火通明,而我却感到了窒息。

    轮到蓝青被检查了,我的目光跟随着蓝青被检查的全过程,一秒也不敢离开。终于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蓝青通过了检查。只见他费力地提着两个编织袋通过那狭小的通道,消失在我的目光里。

    此时我的大脑飞快地转着,不断调整着冲关方案。眼看就轮到我了,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个更好主意——哭!扮可怜。

    这也许是急中生智,也许是高度紧张带来的结果,也许是本能反应,也许是我实在太累了,不由自主想大哭一场,而不是在演。

    我呜呜咽咽,哭诉道:“呜呜......我走失了,我跟家人走散了。我去上厕所回来就找不到原来那个地方了,我找不到他们了。我的证件都在包里面,包在他们那里,他们肯定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得过去找他们拿到证件返回来给你检查,我是有证件的。”

    那位穿着制服的男士,一面忙着手里的活,一面看了我一眼,他似乎对我的眼泪无动于衷,若无其事地说:“你不用过去,我叫保安领你去办公室处理,你到旁边等一下。”

    我听了,顿时意识到得赶快跑,决不能跟保安去办公室。于是我并不征得他的同意,一面加快脚步径直往里面走,一面搪塞,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找他们。”

    他看着我强行通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离开他的岗位紧赶几步追向我,一边喊道:“不行!不行!你回来啊!”他大概是意识到不能擅自离岗,便又转身回去了。

    我头也不回拼命地跑着,仿佛听到有人喊:“保安,有人冲关了,快去追啊!”我也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那位工作人员喊的话。

    我气喘吁吁跑了很远,跑到了一条马路边,直觉告诉我,已经安全了,于是才停下脚步观察四周。只见我跑过的地方首先是个停车场,我这才明白,过检查站时,所有人下车,人和车分别走各自的通道,车过了检查站就停在这边的停车场,等验完证的人都回到车上,再继续行驶。而我和蓝青折腾了那么久,我们的车早就开走了。

    正当我站在马路边一面环顾,一面气息尚未喘匀时,蓝青提着两个编织袋艰难地朝着我的位置移动着。我赶忙迎着蓝青跑了过去,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叹。

    蓝青帮我擦了眼泪,又让我坐在编织袋上休息。我忍不住把冲关的经过跟蓝青描述了一遍,他笑着说:“这么多年居然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坏啊!呵呵。”

    我从蓝青的话里听出的不是责备,而是表扬。我不好意思了,说:“这也是无奈之举呀!不过咱们刚到深圳就做出这样的事,也确实不应该。按照火车上那位女士的话,咱俩这属于没有公德呀!我们错了,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可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公交车都停运了,这里一片荒芜,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我和蓝青面面相觑,突然间蓝青的眼前一亮,说:“那边有个废弃的岗亭,我们就在那里呆一夜,明天再想办法。”

    我又饿又累,背着编织袋跟着蓝青往岗亭走去。夜晚的气温总是比白天低,凉风一阵阵吹过,我不禁打了两个寒战。幸好还有路灯把整个检查站照得亮如白昼,光给了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人很大安慰,它的温暖支撑着我们,让我们在这异乡陌生的土地上不觉得害怕了。

    岗亭空间很小,刚好能容纳两个编织袋。我们坐在编织袋上,感觉比在外面好多了,起码风吹不进来,这里面是温暖的。我感慨地说:“要是我们在深圳能拥有哪怕就这么大的家,我都知足了。”

    蓝青听了,来了句豪言壮语,说:“你等着,五年后,我让你住比这个大一百倍的房子。”

    我说:“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蓝青说:“这点梦想都不敢有,那还出来干什么,在家种地好了。”

    我看着蓝青坚定的眼神,心里感到暖暖的,虽流落街头也不觉得苦了。这时蓝青把糖饼拿了出来,我们每人吃了两块。这种妈妈做的饼,不知道什么原因,两天一夜了,还是好好的没有坏,又香又甜很好吃。不过,嘴里咬着这糖饼,不觉想到了家里,鼻子一酸,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

    蓝青赶忙劝慰我,说:“哎呀!这么快就想家了呀!你这一天哭多少回了。家里没事的,蓝柳没事的。再怎么样,家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热饭热菜有得吃,有舒服的床睡觉。我们在外面才难,你把自己照顾好就得了,不用牵挂孩子。”

    我说:“不是吃饭睡觉的问题,孩子没有离开过我们,一下子找不到我们,你能想象她有多着急嘛!”

    蓝青说:“小孩子好哄,她奶奶给她注意力一转移就过去了。”

    我说:“你说得轻巧。”

    蓝青说:“这样,等我们在深圳有了着落,稳定下来后,想办法打电话回去。”

    我听了,蹙着眉说:“咱家又没装电话,怎么打?农村谁家装得起电话呀!”

    蓝青说:“可以打到小学校啊!我们写信回去让家里把电话号码抄给我们,就可以打了。行了,睡觉吧!明天还要战斗呢。”

    于是我们背靠着岗亭的壁,微闭双目睡了起来。空旷的四周很安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建筑工地的声音,那机器夯实地面发出的沉重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看来工地是二十四小时作业的,这让我们懂得了“深圳速度”的由来。那一幢幢高楼崛起的背后,是建设者们一砖一瓦、披星戴月、夜以继日、风餐露宿的辛勤付出。我不禁感动起来,对建设者们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这便是我们来到深圳的第一个夜晚。虽然不能躺着睡觉,仍然在做美梦的夜晚;虽然流落街头,仍然在憧憬未来的夜晚;虽然经历着苦难,仍然感到幸福的夜晚。

    当我们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检查站通行的人多了起来。蓝青站起身,说:“我去打听打听,你在这等我。”

    少时,蓝青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回来了,说:“哎呀!闹了半天我们搞错了。我们要去的秀峰工业园属于布吉,布吉属于龙岗,龙岗属于关外,不需要过检查站。昨天在到达检查站前我们就应该下车的,那里已经是布吉了,从布吉可以直接转车去秀峰工业园。”

    我听了,惊得舌桥不下,半晌说道:“就是说你办的边防证白办了?我费那么大劲冲关也白费了?我们现在还要返回到关外去?”

    蓝青说:“是的,都是多此一举,是瞎子点灯,我们搞乌龙了。”

    我感觉像是在梦里一样,居然发生这样的事,劳民伤财白折腾一宿。陌生的地方难免搞不清楚,但是我们应该多问问别人的,不禁自责起来。随后转念一想,出门在外,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遇到挫折,接受教训,就当是交学费吧!

    我们重又回到布吉镇,坐上去往秀峰方向的公交车,心里这才踏实起来,才有心思看风景。公交车从布吉镇中穿过,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林立的楼房、成熟的商业。途经人才招聘市场和图书馆时,蓝青说:“我们以后肯定要常来光顾这些地方。”

    公交车右转驶过布吉公园后,离开了布吉镇,转入去往秀峰方向的公路。布吉镇离秀峰工业园只有七公里,很快就能到达。我和蓝青心情激动起来,感觉就像是去见一个梦中情人一样,既神秘又紧张。无数次我们在脑海中幻想它的样子,虚构它的场景,马上就要真实地呈现在现实中了。

    我们即将谋面这个历经千辛万苦赶去的地方,是我们来深圳的落脚点,是我们梦想启航的地方,同时也是我们相濡以沫、筚路蓝缕、品尝苦难的地方。

    这一年我和蓝青都是二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