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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心黑白

    夏日晚风轻拂,浅月罂却心境悲凉,辗转难眠。

    冤屈得洗,百姓皆知玉冰宫为冥府幽白所害,但燕过无声,风过无痕,在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没有人会再记得玉冰宫这一小小旁族,就像没有人会再提起曾经的柳氏一族。

    浅月罂披上外衣,闲步走到了后庭花园,脚尖轻轻一点跃上房檐,她随意在屋脊上坐下。四下寂静无声,夜空繁星点点,她的思绪也不自觉飘远了。

    童奕不过是南宫迟廷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若非他授意,童奕又有何权势能将密信调换后准确无误地送到王上手中,但他权倾朝野,又牵涉王族根基,拉来一个替罪羊此事便不会再深究。

    仰天长叹,犹记得幼时与父亲初来王宫时,父亲嘱咐她言行举止需得慎之又慎,当守君臣之道敬而远之,当时天真权当作玩笑话听了,如今才知道王城人人各怀城府,各般利益纠葛玩弄人心,周旋其中如履薄冰,稍不留意便会万劫不复。

    她本不信柳叶兮,但一路遭遇逼迫她不得不去面对现实。

    记忆中的王城已经蒙上了灰色,人心不古,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对自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的故事和死活。

    柳叶兮死了,没有人在意她的故事,就连王上也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所有人都盖棺定论认为她和她整个家族就是逆臣贼子。

    可为何她的“谎言”却让自己的内心愈加笃定,又愈加动摇、茫然、失意、荒凉?浅月罂不禁反问,凄清月光下只有她一人孤影摇曳。

    若一个人的命运都捏在别人手中,那么人生怎还有快意逍遥的时刻?这样的结局对她们而言都是种解脱,众生皆苦,她安身立命求何,又有谁能替她解答呢?

    思虑过重,浅月罂痛觉锥心难受,缓过神来,只听见后庭有脚步声传来,原来不仅是她,浅月落也无法入眠。

    去房间寻她无人,果真还是习惯在屋顶上静坐吹吹凉风。

    浅月落到她身旁坐下,挽着她手臂轻轻靠在她肩头道:“二姐,你是不是也在想柳叶兮说的话?你相信她说的吗?百言庙曾经香火不断,但现在却无人敢问津。如果柳家真的通敌叛国,为何城中上下都忌讳提起这件事呢?这背后显然不是这么简单,你说呢?”

    自小她二人所思所想都大同小异,仿佛灵魂深处住着的另一个自己,如今她提出的这些问题,也是浅月罂不断在心中推论寻求答案的问题。

    忽然她又想起织微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影随光生,世上没有谁是清清白白一生的,更没有谁生来便是恶人,相由心生,但愿你能看清人的本心。

    她想,一个人只要不闭目塞听,都是能看清他人的。可惜生命无常,否则,她和织微,甚至柳叶兮都会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吧。

    柳叶兮说她更加幸运,幸运的是她不是孑孓前行,不幸的是人间喜怒嗔痴、悲欢离合同样压着她负重前行。

    “其实我在徽狱又见过柳叶兮,当时我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但是没有拆穿。”想到浅月落会是一脸诧异,浅月罂顿了顿,道出心声,“我也不知道无凭无据为什么我会相信她,但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也同情织微的遭遇,更同情我们自己的。”

    浅月落将她紧紧抱住,泪眼朦胧道:“至少我们还在一起,不是吗?”

    到最后,浅月罂还是没能将自己的全部猜测坦然告知。

    柳叶兮说王族早晚有一日会忌惮她身上的力量,她望着如今的王城,也隐隐生出这样的不安感来,但她更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风波刚平,浅月落险些忘了正事,直起身子道:“二姐,我们在安乐轩发现了一人,此人魂力深不可测,与三姐过招三招制胜,他还知道赤焰剑的秘密。他叫苏朽孤洛,他说你会想要见他的。”

    浅月罂瞳孔微缩,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须臾,她起身道:“走,去见他。”

    这几日她心尖上的星状纹案越来越清晰,而且隐约感到身体有一些不寻常处,身处徽狱又恍惚置身于别处。

    身体里的那股魂力游走她是能感应到的,她也不想欺骗自己,那便是阴魂的力量。可她并未主动与人订契,甚至在调运阴魂时阳魂也丝毫未被侵蚀,这与禁制所书完全相悖。

    在玉冰宫那日,名叫苏朽孤洛的少年出现后,一众幽白全部退走,她猜测这一定不是巧合,他与冥府定有瓜葛,或许他能给自己答案。

    思及此,浅月罂动身前往安乐轩。

    月升四更,恐他人已酣然入睡,浅月落本欲阻拦,可眨眼间便不见了浅月罂身影,她只好追上一同前去。

    终于等到关雎殿的人都走了,浅月粟大摇大摆地走到檐廊尽处偏殿,隔着一层紫光结界高声喊道:“花厉,别睡了,快起来,花厉——”

    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人睡眼朦胧,边打着哈欠边问:“打算放我走了吗?”

    “做梦!”浅月粟一口置否,上下打量他一眼,心道身为阶下囚还有心思睡觉,心情倒是比她更悠哉,实在气不过,逼问道,“快说,占星师欧阳灵在哪?”

    阁主寒陌岚说得果然没错,浅月家三人浅月粟心思最浅,也最容易取信他人。

    花厉轻笑,倚在门框,摆出条件道:“送我出城,我就告诉你。”

    想要破除预言,占星师欧阳灵的下落至关重要,浅月粟心一定,照着浅月罂教她的方法破了结界,并将一顶遮面纱蓬交予他手,面色阴冷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别想跑。”

    跟她出城是最安全的,花厉自然不会逃。

    今日过后,他便是雾漠高高在上的卫统领,一众兵将任他调遣,风光无限,他暗暗发誓定要带兵重返花族,了结旧梦。

    到了城门口,两边守将也都昏昏欲睡,迷迷糊糊见是有人靠近才又打起精神,规矩行礼道:“三小姐,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吗?”

    “嗯。”浅月粟轻应,见两位守将神色不离身后纱蓬遮面的花厉,便从腰间掏出几锭银子,笑脸相迎地交到他们手中,“这是我朋友,夜晚当差都辛苦了。”

    颠着银两数了数,两人乐呵呵道:“不辛苦不辛苦,三小姐慢走。”

    浅月粟这才利用魂力牵引打开城门结界,与花厉一同出了城。

    走了两里路,确保周围无人可以监听,浅月粟方停下脚步,转身威胁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别想走。”

    倒是言而有信,不像他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个个虚伪至极。

    花厉也卸下戒备,守信告知:“这些年我就待过三个地方,王城、花族和雾漠,是哪方势力带走的欧阳灵母子,想必你也心中有数了吧。”

    “雾漠?”浅月粟不敢轻信,谨慎追问道,“这么隐秘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花厉随口回道:“碰巧,信不信由你。”言罢,他转身就要离去。

    话未说明,怎能轻易放他离开。

    浅月粟正准备追上去,还未迈开步,却见一阵疾风席卷,犹如利刃呼啸,冲着花厉而去,他还来不及反应,利风便刺破他颈部的大动脉,一招致命。

    风止,花厉应声倒地。浅月粟跑过去探他的呼吸,骤停。

    环顾四周,不见一人踪影,但见此手法定是雾漠善习风术的寒陌岚无疑了。

    叛出花族,对本族不义,又偷换密信,险些害二姐背负无端罪名,按理说他是死不足惜,可他前一秒还巧舌如簧,下一秒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浅月粟不免为他的结局感到唏嘘。

    “这世道人人皆是薄命,但好死不如赖活,只能怪你自己选错主了。”浅月粟一番长吁短叹,便就近寻得一处风水宝地将他葬了,也算是谢他没把欧阳灵母子的下落一起带到地底下,将将是死得其所。

    费了些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丑时末刻。

    回到关雎殿不见一人,想必几人去了安乐轩还未归来,浅月粟又信步溜达了一会儿,还是耐不住性子继续等待,拔腿便朝王宫外走去。

    途经木府,灯火已熄,经历了白日发生的种种,她知道木川零一定也睡不着。如此想着,浅月粟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房门外。

    屋内漆黑一片,难以探得他的情况,四下无人,浅月粟便大大方方地贴身叩门:“木川零,木——川——零——”

    谁料想不过唤了两声,房门便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一下没站稳跌了个踉跄,刚好和木川零撞了个满怀。

    “我就知道你没睡,嘿嘿。”咧嘴一笑,及时挽救飒爽英姿的侠女形象。

    木川零将她搀进屋中,关紧房门,而后又点燃银灯,细细瞧她并未伤着,方开口询问:“你怎么来了?”

    屋内的陈设依旧,幼时她便进出此地犹若无人,今时今日倒生出一念窘迫,竟觉得连呼吸都停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银灯泛着点点微光照得人晕乎乎的。

    她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为自己添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方道:“二姐和小妹都去安乐轩了,我们也赶快过去吧。”

    红色烛光辉映着她的脸庞,仿佛双颊晕染着两团羞怯怯的脂粉,木川零不觉失了神,没想到一向咋咋乎乎的她也有这样安静的一面,一时乱了心思。

    浅月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方才回神,不自然地回避了她的目光,撇向地面,讷讷然道:“好。”

    总觉得哪里不同以往,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浅月粟缓缓起身,挠挠后脑勺结结巴巴道:“走、走吧。”

    走近安乐轩,便听见屋内隐隐传来几人的攀谈声,语气倒是平和,未有疾言厉色之语。推门而入,三人竟还平心静气的喝着茶水,场面毫无剑拔弩张之势。

    浅月罂眼神示意二人坐下,虽然有所不解,俩人也暂先坐下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冥界地府感应到我有危险,是为救我才与我订下的万象笙契,它能让双方魂力相融而没有伤害,还因此能冲破万物阻拦凭空去到对方所在的任何地方?”浅月罂问。

    观他眼神澄明,诚挚深望,的确看不出他有半分说谎之意,但毕竟幽白一族隐秘之事颇多,诸般行径不为外族得知,断不能将信任全然付出。

    所练阴魂与阳魂相异,此种魂力一直被世人传作邪魂,忌惮非常,苏朽孤洛深明个中缘由,但来日方长,他也不急,沉声道:“我知道一时之间这些话你难以接受,但我保证我并非另有所图。”

    浅月粟白眼一翻,嗤鼻不屑道:“玉冰宫一夜覆灭,你们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仗着有浅月罂撑腰,她早已忘了白日那场败北之战。

    话中揶揄苏朽孤洛自然明白,少年垂眸,长长地睫毛在他的鼻梁处落下阴影:“王城自诩光明,可若非当年觊觎料峭之巅,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说起来,玉冰宫的人才是主动订契的那方吧。”

    浅月罂与他相视,坦然道:“或许你说得没错,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肆意宣扬旧事,弄得王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对百姓而言并无半点好处。”

    苏朽孤洛眸光一闪,语调上扬问道:“所以,你自请极刑,隐瞒玉冰宫为抢夺圣地不惜与幽白订契的真相,是因为百姓,不是因为……南宫释?”

    他的情绪变化让人捉摸不透原因,浅月罂抿抿唇,云里雾里反问道:“身为臣子当为君谋,有何不妥?”

    冥暗光影下,苏朽孤洛嘴角却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咳两声以作掩饰。

    “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光明和黑暗从来都不是对立,而是共存的。”苏朽孤洛望向罂,认真道,“浅月罂,我希望你能放下心中芥蒂,重新去了解我族,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浅月罂低眼,哑然失笑:“公子言语倒是轻巧,听闻公子妙手回春竟能教人起死回生,只是不知一个阳魂殆尽之人,公子自作主张将阴魂渡与他续命,他若知道自己已为幽白可还会如此感激你?”

    毕竟他也曾言施恩不图报,白白捡回条性命,即便得知真相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他人待他如何他又岂会在意,这个时候苏朽孤洛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管怎么样,现在你们和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是我的身份暴露了,我肯定也会拉你们下水的,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

    ……浅月粟气得牙痒痒,胸腔憋着一口闷气不吐不快,但若被人知道二姐和幽白订契,极刑是肯定逃不过了,她只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此行心中疑惑已解,一言一语中亦对对方有所了解,浅月罂起身准备离开,亦是玩笑般的回应:“那便希望我们这条铁船,永远不沉。”

    苏朽孤洛唇角一弯,他有预感,他们一定很快又会见面的。

    影随光生,他的话倒是和织微所说如出一辙。

    相由心生,他与王城古籍所载幽白确有不同。

    王族为夺料峭之巅不惜与幽白订契,尝其恶果,而幽白的贪欲也在冰火结界破灭时一同焚为灰烬,因果迷悟又怎道得清孰是孰非呢?

    回想玉冰宫门外一役,文逍王率幽白来袭不过为救爱女文澈一命,而文澈尚且年幼竟也天真的以自己作饵协退幽白,两人皆非嗜血之徒,倒是父女阔别重逢的画面十分温存,令人生羡,孰黑孰白,或指人心,而非族类。

    相识不过几刻,此人言语神情却仿佛与自己相熟得紧,这般炙热的目光实在令她感到不适,浅月罂撇向别处,匆匆离去。

    只是,直到离开,她也没能忆起他,甚至亦没能问一声他们的故事缘何而起,大概他们的缘分,也只是我记得你,我念着你罢了。